她生病住院了。我们去医院看望她。

我们一直坐在她的床边,成为一个很标准的圆形,有人坐在床上,有人围在地上,大家像是一个完整的花环。有人为她唱歌,有人鼓掌,有人捏捏她的脸,有人给她讲故事。她困的时候,有人给她拿来枕头,她躺在床上,有人给她按摩,用毛巾擦拭身体,按摩脚趾。她慢慢地醒来,看到大家都静静地坐着。见她醒来了,大家都好高兴,有很多双手为她剥橘子,很多双手给她喂食。她说,我感觉今天好像我的生日一样。我从未感到这样幸福。

医生走进来,为她量体温。医生甩了甩温度计,递给她。等过了四五分钟,她从腋下取出温度计,大家的眼睛都看着温度计,几乎使温度计害羞起来。三十七度,是正常的温度,大家都欢呼鼓掌。

天渐渐晚了。我们要走了,她说,今天就留在这里吧。我们一概听从了她的话,一起住在医院里。

我们一起玩狼人杀之类的游戏,忽然外面响起了震耳的声音。一开始我们还不大清楚是什么声音,后来有人说了一句,打雷了。大家才意识到确实是雷声。快要到冬天了,而雷声轰轰隆隆地在天上滚动,撕裂天空的布帛。过了一会,大雨就瓢泼而下,雨声低沉沙哑。窗外的闪电就像砍刀一样,砍向人们,刀刃上闪过绚丽的光,泥土的腥味缓缓升起来,从窗户里传进来。大家脸上似乎都闪过一丝忧郁的神色,像水中泛起又迅速消逝的涟漪。

夜渐渐深了,我们的睡意依旧如同高原上的空气一样稀薄。我们不停地说话,空气中没有一刻是安静的,不同的器物一同发出欢乐的共振。一个说他的肚子变成了粮食袋,一个说他吃了女儿国河里的水。一个说她的脸像镜子一样光洁。大家将扑克撒向半空,用扑克占卜,打开零食袋胡乱吃零食。吮吸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指作为手枪,散漫地向四周射击。大家喝水,上厕所,吃辣椒,朗读诗篇。她高兴地跳着,她说她可以在我们的手掌上跳舞。我们将手掌伸出来,她果然能在上面跳舞。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身体袅娜多姿,像是一只多情的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睡着了,身体交叠在一起,像是胡乱叠放的一层层被单。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身体原来可以那样柔软,像杂技演员一样。我们的肢体互相交织,好像织成了细密的毯子。我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过来,周围很静谧,但我能够感觉到除了我,还有别人也醒着,有几双眼睛像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飞舞。这时候我们看到,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梳妆,很细致地用唇膏点染自己的嘴唇,对着发出清冷的光的镜子。通过镜子,她清冷而艳丽的形象显露出来,犹如瓷碗里的青色西红柿。我们都屏息凝神。心里莫名地期待着,但说不清在等待什么。我的神思又变得混沌了,眼皮沉沉,好像泰山一样沉重。

第二天,有人发出鸡鸣声。大家渐次醒来。一些说自己有事要做先走了,几个说要去看另一个病人,几个说自己也要去看一看病,既然来到这里。大家像流水一样从医院里流泻而下。她将他们送出去,他们相互摆手说再见。隔着一道门,却仿佛隔着整个银河。

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则留了下来。我们依然围着她,以她为圆心,以相同的半径环绕着她。她有时候很高兴,有时候又很落寞。她的内心似乎如同电影剧情一样曲折离奇。如果人的想法可以以电影的方式展现出来,那么我们就会看到她的想法,一个外国人和她一起并肩行走,走着走着外国人变成了中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走到了天空的月亮上。而后他们发现自己身处皮影戏之中。有个人正在摆弄他们。一阵大风吹来,他们都被卷到天上去。在天上来回飘荡,像一面面欲望的旗帜。她的脸忽然放大,漫无边际地,最后只看到一个鼻子,鼻子周边的皮肤,白皙而有微弱的光。最后一切都化为乌有,如同烟气一般。

当她内心想到高兴的事时候,脸上也迸出欣悦的笑。她对我们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地说话,她不断地描绘着自己的梦境,好像一幅美丽的山水画,里面有清冽的水,青绿的山。山在水中投下温暖的倒影。有美丽的容颜在其中来回漂浮,但形影很淡,好像牛奶融入水中,他们也融进风景之中。几乎辨不出来。风一吹这些形影就会飘起来。我们都笑着,点着头,在她说话的间隙中表示赞同地发出嗯嗯声。她的眼里发着光,似乎是确实看到了自己描绘的景象。她将腿盘回来,又展开,像是一只可折叠的格尺,她要用它来衡量世上的事物。一个说,你说得太美了,让我们觉得现在就身在那里一样。她说,美就在我们的心中。每一颗心都可以感受美,受到美的感染,从美中汲取力量。

但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她说,我用完了今天的快乐,现在,我要开始悲伤了。我从小就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持久的,快乐也是这样。我从来都小心翼翼,宁肯每天都不那么快乐,也不至于让自己悲伤,可现在我觉得我就像一个下了大雨却没有带雨伞的在外面跑着的人。我想要找到一个屋檐,或者一个商店,但什么都没有。我只好淋着雨奔跑。雨幕中,一切都好像失了真。隔着大雨望过去,颜色与心情都支离破碎,好像风中的蜘蛛网一样。这时候我索性停下来,或者慢慢走,任由大雨浇灌。你们知道这样的感受吗。我们都点头说知道,我们也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她说,虽然这样说,但人和人的感觉到底是不同的,就是同一个人,这一时间和另一时间的感受也不相同,现在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也不同。她说,你们离我近一些,我们坐在她的床边,她搂着我们,依次拍打着我们的背,好像我们都是她的孩子一样。她说,有了你们的陪伴,我就不那么寂寞了。有时候寂寞就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下着。她揩干自己的眼泪。说,你们会常常陪伴着我吗。我们说,会的,我们会帮你一起走出难关。

医生进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们,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说感觉很好。医生说,要注意休息,而后走了。就像用记号笔为重要内容做标记一样,这时候我们又加深了一遍自己身在病房中的认识。病房并排放着两张床,但另一张床没有人。蓝白条纹床单。每张床旁边都有吊瓶支架。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门旁一边有一排柜子,另一边是盥洗室。而刚才我们竟有一种这是一所平常房子的错觉,或者这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一样。她仿佛察觉了我们的想法,竟也显得有些羞赧,好像事情原本不应是这样一样,好像她要为这样的不一样说抱歉。我们也为她的羞涩而尴尬。但到最后大家反而不大清楚开始的缘由了。直到有人说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他说,也许,我们缺的不是钱,而是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醒来又睡着,我们像是经霜后不会凋落的松针一样,始终住在她的病房。我们会在她睡着的时候为她掖上被窝,在她吃饭的时候为她围上围巾。而她就像和士兵同甘共苦的将军一样,也关心着我们。

有一天来了一些新的探望病人的人,他们拿了各种各样的礼物,经过我们的挽留,他们也住了下来。我们在晚上欢快地表演节目,其中一个会变魔术,他将纸变成鸽子,从关着的窗户中飞到外面。那人说,我们就像坐在漂浮在茫茫大海的诺亚方舟上一样,需要鸽子为我们带来希望。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变的,也许在他放飞纸鸽子时候外面就有一只鸽子,或者用了什么化学反应。还有人表演叠罗汉,一直叠到房顶上,穿过天花板。有人歌唱,歌声几乎震碎窗户,他说他是他们之中最好的男高音歌手。有几个人一起表演小品,笑声如浪潮一样。这时,我才发现,不同人有不同的笑声,有人的笑声好像猪叫一样,有人的笑声如同清脆的铃铛,有人的笑声则是马蹄声。大家就像身处联欢晚会一样,无忌惮地挥霍着自己的快乐。

他们在的时候,病房里充满了欢乐的泡沫,大家的脸上都盈满了快乐的笑容。而她,依然是人们的中心,人们呈同心圆一层层包围着她。她是果核,我们是果肉与果皮。大家一起吃着糕点,喝着奶茶或咖啡,吃着切好的水果。用蛋糕上的奶油抹到对方脸上。互相追逐,打闹,最后蛋糕在天上飞,奶油脱离蛋糕,糊在人们的脸上,衣服上。

后来他们走了,她问我们,你们认识他们吗。我们说,不认识。她说,她也不认识,可是他们到底是谁呢。他们是来刺探军情吗,还是外太空的来客,或者是马戏团也未可知。他们走了,病房变得有些冷清萧瑟,再加上将近冬天了,万木凋零,一种让人忧伤的肃杀之气在各处蔓延。很多事物都被冬意封印。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开始写一些诗,用清秀的字体写在一个红色油皮笔记本上,高声地向我们朗读,我们都鼓掌称善,她的声音婉转多情,好像画眉鸟一样。她常常在诗中用到的意象是红墨水,比如,用红墨水写的谎言,或者,从红墨水中提取出的玫瑰。朗读过之后,她又觉得不好,从本里扯下来,揉成一团后扔掉,有人捡起来,展开,小心地收藏起来。

有一天她醒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她开始放声大哭,她的哭声穿透了整个楼层,警报也随之响了起来。医生护士纷纷赶来。她说,大家都离我而去了。这时的她就像兵败垓下四面楚歌的项羽一样。护士安慰着她,说些温暖的话。但她依然不住地哭泣,泪珠如同珍珠一样滚落下来。这时候我们都从床下爬出来,对她说,我们还在这里。你不要伤心。她破涕为笑,说,你们这些人,竟然戏弄我。她还在哭着。你们走吧。我们说,我们会和你一起住在这里。可是你们这么多人,怎么能都藏在床下呢。等到医生护士都不在的时候,我们说,床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空间,就像一个宫殿一样。她惊讶地问,有地道吗。我们点头说有。她说,为什么我住了这么长时间都不知道。于是她和我们一起爬到床下面。床下面有一个圆井盖,打开,沿着楼梯走下去,就来到一个开阔的空间,里面有石床、石桌。她打开手电筒,发现墙上有几行字。是武功秘籍吗,她问我们。我们一起看,有几个字不认识,好像在描述一种意境。虽然读不大懂,但我们都感到这是很美的意境。石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残棋。她坐在旁边的石椅上,思索了一会,移动了一个棋子,整个石屋就变成另一种样貌,变得金碧辉煌。我们在其中流连了很久。当我们走上去时,她说,这是个好地方。

以后她便常常去到地下。即便她身在病房之中,她的精神也会时不时樱花一样飘落到地下。而此时她还可以对我们的问题或是做法做出回应。像一个先知或巫女。这时她就成为两个他,穿行在时间幽深的隧道中。

到半夜时候,我醒来,发现她不在床上,我蹑着手脚,爬到床下,揭开盖子走下去。她坐在一张床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腿。吃着烟,烟气袅袅上升,缓缓地进入人的肺腑。她对我说,你醒来了,过来坐坐吧。于是我们坐在一起,我们坐得不远不近。她将烟递给我,我说不抽。她说,你说我的病多久才会好。我说,你已经好了。那么,我可以出院了吗,她问。我说,你不在医院之中。她看着自己的蓝色条纹病服说,你是在梦游吧,我不在医院在哪里。我说,你就在自己之中。她说,有时候我听不懂你的话,不然我们会变成更好的朋友。不过,我还是想问,我什么时候能像鸽子一样飞到更广阔的的天空。我说,那么,就等鸽子回来好了。她问,那么,你的意思是鸽子会回来。我说,我也不大知道。她说,我有时候摸着自己的心跳,觉得自己的心是红的,感觉自己大概是一个好人。但有时候又觉得一切都来不及。我说,你是一个好人,但你自己却不知道,其实你比你想的还要好一些。她说,我知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快乐一些,但我难道真的快乐过吗。我有时候会感到快乐,但并非真正的快乐。我说,你有时候晚上不睡吗。她说,我只是偶尔醒来。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自己,想人们,想整个世界的命运。她还说了很多话,但我已经有些困倦了,我不停地打盹,头向前垂下去,像是熟透的果子压弯树枝。我模糊听到,你说,鸽子,鸽子会飞回来吗。然后就睡着了。

此后,她每天都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希望看到一只向这里飞来的鸽子。但很多有鸟飞过来。她常常打开窗户,清冷的风吹进来。最近冷空气来袭,有时候会听到窗外的风在狂野地呼啸。我们都换了更厚的一些衣服。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在风中瑟瑟发抖。风似乎穿过了我们身体的某个隧道,在骨头的管道里来回奔走。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她的头发如同铁丝一样坚硬,在空中勾勒出凌乱的形影。她好似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她嘹亮地唱歌,歌词来回重复,像是坦克的履带一样碾来碾去。她唱歌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并不相同。唱歌时候她的声音更显婉转悠扬,比朗读的声音更好听。这时候的她是另一个她,或者是她的另一面。就好像把录音带的一面放进录音机,取出来后放进另一面,播出来的是不同的音乐。

有一天,她忽然想要喝热水,于是喝了一杯又一杯,她说,我好久没有因为口渴而喝很多水的那种快乐了。她一边喝水一边对我们说,为什么水这么好喝,比任何饮料都好喝,而我平时不知道。我就要溺死在水里了。我愿意让血管里充满水,让我的血管变成蓝色。我要创立一个拜水教。她一开始喝的速度很快,渐渐地慢下来。她几乎是在品味水的味道了。她说,水本来是没有味道的,但如果细细地品起来,竟然包含了人间百味。喜怒哀乐都溶解在其中,好像平淡无奇,但最引人深思。她用嘴轻轻地吹着热水,好像在与水交流。她在问水,而水也做出回应。她时而摇头,时而微笑,好像乐在其中。在水汽氤氲之中,她的脸上显出酡红的光,像是喝醉了一样。然后她开始向我们朗读《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忧。”。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面色像苹果一样红润,气息整齐而匀称。

但到底觉得病房的不舒服了。于是我们提议将病房改造成别的样子。我们联系装修工,将病房改造成适合家居的普通房子形貌,以白色与原木色为底色,还增加了书房、厨房。我们在里面做菜,饭菜的香味掩盖了药水与消毒水的味道,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书架上放着格调很高的书。我们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温暖。她是大家的妈妈,一个年长的人被选为爸爸,有人是哥哥,有人是弟弟,还有姐姐妹妹,叔叔舅舅。我则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子。

过了一些日子,我们又将病房改造成船舱模样,我们买了颜料,在墙壁上画出各种关于海洋与海洋生物的图案。她扮做船长,还有人扮做大副、二副、水手。升起船帆,水手们唱着,“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在半睡半醒之间仿佛又听见水手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然后我们张网打渔,吃了一顿又一顿海鲜,蘸着芥末吃三文鱼,很鲜嫩。带着塑料手套剥麻辣小龙虾,满手油津津的。又有人买了橘子,他说,我们在海上,为了防止败血症,要多吃一些橘子。

我们还将病房改造成不同国家的样子,美国,挂着星条旗,自由女神像;法国,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卢浮宫;日本,富士山,和服;埃及,金字塔,木乃伊。我们走遍了整个世界。在埃及时候,她说自己是埃及艳后,让我们都装扮成木乃伊,我们都用白布裹缠着自己,像一个个蚕蛹。

又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将这里改造成牢房,于是我们加上铁索与铁栏杆,脚上缠着铁链,走起来发出当啷作响的声音。她自命江姐,对我们说,这里是渣滓洞,我们想要出去比登天还难。我们每天要和反动势力做斗争。为解放新中国做出自己的贡献。她要我们分成两派,一派是革命党,一派是反动派,她要反动派用狼牙棒、皮鞭、老虎凳和辣椒水折磨革命党,尤其是她。她的身体被来回抽打着,身上皮开肉绽,她一边吩咐不要停,一边带着欣慰的快意厉声说,杀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我们都被她,被革命的力量震撼了。为了还原真实场景,我们翻看了很多遍《红岩》,每翻看一遍,就流一遍泪,我们一遍一遍地流泪,一遍一遍地被江姐感到,一遍一遍地被她感动。有一次,反动派将她绑起来,给她灌辣椒水,一个护士忽然快速地冲进来,将辣椒水夺过来扔在地上,辣椒水无辜地在地上蔓延,护士说,你们竟然这样虐待病人,我要报警,把你们都赶出去。她对护士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这么做。护士说,你一定是被他们胁迫的,你和我走,我帮助你。她甩开护士的手,说,我们只是在做游戏。护士看着我们说,好吧,如果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说罢她精神抖擞地走了,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咯咯噔噔的声响。我们一起看着她的背影捧腹大笑。护士回过头来瞪了我们一眼。

后来我常常看到护士。我问,我为什么常常看到你呀。她说,因为你在医院里。我又问,那么,你也常常看到我吗。她说,你的问题太幼稚了。你真是一个幼稚的人。我说,可能因为我是个拥有赤子之心的人吧。

有一段时间,我们将病房改成了饭店,其他病房的病人和护士、医生都来我们这里吃饭。我们做了好吃的蛋挞、鸡排、孜然羊肉、土豆牛肉,他们吃得一干二净。还有一次我们买回铁签,羊肉、金针菇、鸡翅、韭菜,穿在签子上,一起吃烧烤,大口喝啤酒。烧烤的味道飘到很远很远。病人们有的身患绝症,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但喝了一些酒就开朗起来,眉头舒展开来,说,能活一天是一天。还有的瘸着腿,有的脸残破了,露出粉嫩的肉,脸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好像搬仓鼠一样。大家都坐在一起,像兄弟一样。互相抒发着人生的感慨,时而慨叹,时而又开朗。一个说,我敬大家一杯,感谢你们的招待,感谢医生的辛苦付出,感谢我们的相遇。缘分真是一种美好的东西,使我们相聚在这里。

在酒的作用下,护士的脸像夕阳下山顶的雪一样,显得娇美异常。看得出来,她感觉一切还不错。无论是自己的工作,还是少有忧虑的生活。红尘弱水三千,她只饮一瓢就足够了。她站起来走路时候,脚步有些不大稳,这使她的肢体稍显滑稽。我起身搀扶她,她说,谢谢你,不过我自己也可以。但她的脚不住地打滑,好像走在冰面上一样。我扶着她,她渐渐放心地将身体的重量压在我的胳膊上。大概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变成了朋友并朝比朋友更深的友谊方向发展。

但欢乐没能持续很长时间,世事仿佛一直如此,并不预备给人们无尽的快慰。医生有一天对我们低声宣布说,她的病情恶化了,需要一场紧急的手术,但不一定保证成功。我们说,做手术更好的话就做手术。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问我们医生有没有对我们说过她的病情。我们说,医生说,你马上就要康复了,只需要再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就可以。她的眼神里露出羔羊一样的无奈。但她很快就笑着说,其实都一样了。我这段时间想清楚了很多问题。我觉得生或死都没什么。活着也未必好,死了也未必不好。如果说死是冬夜,那么穿过冬夜,还可以看到春日的曙光。我有时候觉得太阳光很不真切,好像是从隔世照耀过来的。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之中,我觉得很温暖。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你们看到的我并不是真实的我。而这样的我也很满足。我尝过生活的苦,也尝过很多的甜。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说,你经历了这么多,所以才有这样深刻的感受,这是我们难以领悟的境界。她看着我说,生活其实并不是领悟,生活是生活本身。

我们跟在推着手术车的几个医生后面,医生脚步轻快,进入手术室,而后关上门,让我们在外面等待。我们就像关心一场大战胜败的结果一样,派斥候探听着消息,在走廊里轻轻地走,拦住过往的医生。想出一万种结果与可能,时而快乐时而悲伤。护士走过来,我们坐在蓝色椅子上。她告诉我们要保持镇定,还给我们朗诵了两句普希金的诗歌。时间像是细细的水滴一样一滴滴滴下来,琼脂一般。滴在空茫之中,滴在心湖之中。有人仿佛承受不了,身体颓在椅子上。我们在座椅上坐了一年,一个世纪。时间的汪洋将我们吞没,卷到沙滩上,坐在沙滩,我们看着蔚蓝天空,听着无尽潮水袭来声音时候,也是如此这般。

她出来了,手术后的她显得很虚弱。身上插满管子,像是一个宇航员。我们围过去。她看起来很高兴,好像正想和我们招手。我们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很白,但有些绵软。等到身上的管子慢慢被拔除之后,她渐渐恢复了元气,脸上也少了一些凝重的神色。高兴时候,她就站在病床上,像自由女神一样,高举火炬。太阳照耀在她身上,让她如同金身罗汉一般,她要为众生播下德惠与恩泽。她圆润的脚趾也洋溢着欢乐的光彩,光洁的大腿如同柱子一样支撑着她的身躯。她是众人的神庙。她自信的姿势仿佛在告诉人们,她必将走入辉煌。

这时候我和护士的感情也渐入佳境。我们坐在医院外面的草坪里,她的裙子细碎,身体柔软。我们并排躺在阳光下的草地里,阳光在睫毛上跳舞。这让我想起诗经中的诗句,“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我们互相看着,这时候我发现她的脸异常洁净,像是一朵美丽娇娜的花朵,散发出动人的幽香。我说,你的脸很香甜,像一个香瓜。她打了我一下,你才像瓜,你像木瓜。风带来草地的香味,让人想起香草味冰激凌,想起念慈庵川贝枇杷膏。我们一直从中午坐到黄昏。黄昏的景色从未这样美,将要落山的太阳勉力涂染着天空,天空中回荡着钟声余音一般的晚霞。医院里的几座大楼像是天柱一般支撑着天空。世界在加速崩毁。医院的大楼围成一个圆形,中心设置着一个圆台,上面有一个不常开放的喷泉。好像祭坛一样。医院的建筑虽然与周围街道并无多大不同,但自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好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网罗,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躲避。但躲避不及的就会栽进去,难以回返。就像寓言里的狮子洞一样,大多是进去的脚印,很少有出来的脚印。街上车流涌动,人们按着喇叭,喇叭声传到很远的地方,用自身的尺度丈量大地。她的脸庞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妩媚多姿,脸上抹了油彩一般,有着淡淡的粉红、金黄、秋香。

我问护士为什么病房里会有地下道。她摇头说不知道。我带护士走进病房。她说,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你们想要寻找地下室,但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自从我做完手术之后。我曾在夜里醒来,去寻找时候发现什么也没有了,一丝缝隙也没有。我爬进床下,果然什么都没有。我对护士说,抱歉,以前是有的。她说,没关系,常常有这样的事。后来我想,大概地下室是她病情的投射吧,她的病是一个巨大的空洞,与她的身体并存。她爱着自己的空洞,爱着自己的病甚于自己的身体。她喜欢在自己的病中遨游,如同在太虚幻境中遨游。渐渐地,空洞取代了她,成为她身体的真正主人。主宰了她的情感与思想,她成为空洞本身。但当她的病渐渐痊愈后,外在的空洞也渐渐消泯,身体重新弥合为一体。

但更多的病人依然生活在空洞之中,我们常常听到隐约的哭泣声,如同荆棘一样。在一楼大厅里,在二楼、三楼,在挂号窗口、缴费窗口、门诊室前排队的人们脸上显露着焦急、疑虑、担忧与少许期待。人们的影子摇晃着,如同烛影一般。我问大家,你们能听到哭声吗。他们说,什么哭声。我说,你们听不到吗。她说,医院里常常会有哭泣声的,尤其是半夜时候,以前我半夜醒来就会听到。我有时候也会跟着和,就像一起唱一首歌一样,或者是一条河流,可能是来自荒郊野岭的哭泣,可能是很久之前的哭泣,也可能只是患者或患者家属的哭泣。有人说,好像是这样,但当我听到时候,我会漫不经心地加以忽略。满足于宁静的幻象之中。其实这里深藏着不可测知的波澜。我说,就像鸵鸟一样。大家都笑。她问我,你和护士谈恋爱了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的。她点头说,你的眼光不错,她是个不错的女孩。既然女孩子将心给了你,你要好好对待她。我说没问题。大家都起哄说他们也想要找一个护士。这时候护士恰好从门口经过,听到大家的笑声,走进来看一看,问你们在笑什么,我们说没什么。大家推我,我走出去,帮她端起医护用具。

护士和我走遍了医院的每个角落。我们在喷泉中,在假山后,在朝霞中,在落日下。我们像是走在大千世界一样。仿佛世界的悲苦都暂时远离了我们。我们超脱了一切的悲喜,仿佛身在云层之中。她常常会想着以后的情景,脸上显出快乐的神情。她说,以后你会要两个孩子的,对吧。我隐约怀着一丝悲观。我望着远处的云霞,好像是画在纸上的一样,潺湲流动着。她和我牵着手。我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世界在我的手中,但我并不是特别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日子就此快了起来。好像一切都在以二倍速或三倍速播放。好像人生早已被安排明了,剩下的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播放。在这样的放映中,可以看到人世的悲欢离合,看到人的生老病死,看到物的此消彼长。

她的病情好转了。她现在不再在半夜醒来了,她的睡眠稳定如一艘在深海航行的舰艇。我们开始商议出院的事。她的脸上绽放出樱花一样的笑容,她一再对我们说谢谢。她说,感谢你们这么多日子的陪伴,谢谢你们这么多天带给我的欢乐,让我感受到春风一样的温暖。我感觉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你们的感激了。

但阳光下并非没有阴影。我注意到,虽然她显出欢乐的样子,但或许因为欢乐的情感之浓烈,冲击着她的心使她有时候显得郁郁不乐,使她难以用适当的情绪回应,或许因为她并不是真正想要和自己和解,她宁肯和自己隔着病隔空相望,她难以直面自己。就像一个孽子难以面对自己的父母。她是她自己的反叛者,她挑起一支反叛的大旗,反对的是自己。或者说,她爱上了医院,爱上了生病时候的氛围,爱上了自己的病。但现在,她不得不与之分离,她感到难过与不舍。

医院方面也有人来为她送行,还有其他的病友也簇拥过来,许多人捧着花,围成一层层的花海。我总觉得,他们大概可以通过对病友的祝愿而实现自身的部分渴求与希冀。好像自己也随之而走出医院一般,至少,光明的一方就在另一方等待着他们,通过出院病友,他们实现了自己与广阔世界的部分连接。因此他们不再孤寂。他们的希望得到回响。

在前一晚,我和护士一起在街上走了很久。我们走出医院,走到普通的大街上,就像鱼游入深海。看着红绿灯来回闪烁,人流往来穿梭,街上霓虹交错。夜色如水,我们淌着水,在各处流连。喝一杯奶茶,看一场电影,共享一段沉默。我们的脚步声在街道上清晰可听,仿佛青石板上达达的马蹄。我将她的手揣在兜里,好像揣着一枚如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色不仅没有混沌,反而越来越深广。大的黑暗转为了大的光明。我想,一定有什么在悄然生发,而另一些什么在悄然泯没。天上星群疾速变化。

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鸽子飞了回来,它的脚上绑着一封信。她展开信,努力分辨着信上的文字,泪水忽然模糊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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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鸽子一次下几个蛋?公鸽会哺乳?自动收集信鸽有办法

    鸽子又叫做鹁鸽,属于鸠鸽科鸽属的小型鸟类,善于飞行,种类有几百种之多,家养的鸽子有肉鸽和信鸽,以信鸽居多,驯化成功的时间也有1000多年的历史.那么,鸽子一次可以下几个蛋呢?如何保证多下蛋和孵化出更多 ...

  • 2021.5.6鸽蛋价格

    点底部左下侧阅读原文查看乳鸽.老鸽子价格 地区 价格(元/个) 备注 四川 成都 2.5-2.8 - 成都三联市场 3.5 - 北京 新发地市场 2.5 - 山东  聊城 2.2 - 青州 2.5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