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现形记

职业使然，我担任过大大小小各样考试的监考官。大至公务员招考，小至月考，无一不曾亲历，此外，还有成人高考、教师招考、英语竞赛、期中考试、期末考试等五花八门的考试。因此在学生面前，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监过的考，比你考过的试还要多。像军队里的老兵油子一般，我熟知考试的方方面面，比如考前布置考场、考后检查门窗……在监考方面，我驾轻就熟，能够游刃有余地完成各项任务，不曾有一次失手。无论是分发答题卡，收取试卷，还是揭发作弊人员，都能够做到尽善尽美。我几乎将监考当作一门艺术，以虔敬的态度从事着它，终而达到了庖丁解牛一般神乎其技的地步。但我在此无意于夸耀自己的监考技艺，而更愿意与大家分享一些监考过程中发生的故事。

监考过程中，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考生。他们有着不同的面目、穿戴、姿势，但都为了同一场考试而在同一个时间来到同一个地点。专心答题的固然占多数，但调皮捣蛋的也为数不少。有始终伏案而睡不曾醒来的，有自己与自己下棋的，有投色子以确定选项的，有苦心孤诣地打小抄做夹带的，有在考试过程中折小人的……

考试前半个小时，学生陆续进场。我像地质员一般用探测仪探测着学生身上的金属。然后启封试卷袋，请同学确认并签字，分发试卷……

当我坐在讲桌后用鹰隼一般的目光巡视考生时，就会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肺腑中油然生出慷慨昂扬的豪情，有如登高望远，一至于怆然涕下。在这段时间里，不论考生有怎样的人生经历，家庭背景，在家里怎样地任性使气，在这里都须听命于监考官。他们与我的人生发生短暂的交会。就像不同方向的直线交汇于一点之中，而交点即在于我。随着一声令下，学生争先恐后地操起笔在试卷上发出蚕食桑叶一般的答题声。而我会发出像欧阳修一样欣慰的笑声。

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监考亦是如此。有的学生就是孺子不可教也。他们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姓字与考号等基本信息后，像武术中摔打对手一般正反摔了一回试卷，而后将之放在桌子上，当作自己的枕巾，支着双臂，头往下臂弯里一埋，就齁鼾而睡了。在整个考试过程中，不曾改变一回姿势，不论是老师的提醒、同学发出的声响，都不曾惊醒他。只能使他的鼾声更有节奏而已。只是在打铃结束的一刹，才顿顿麻木的脚，舒展手臂，伸个懒腰，在青天白日中打个哈欠，洋洋得意地走出来。

还有自己与自己玩五子棋的，他用碳素笔在草稿纸上直直地画出横竖交叉的线条，其线条之平直堪比绳墨，大抵他曾在考试中画了多次吧，而后用一根蓝笔和一根红笔在上面点点画画；还有自己与自己玩围棋的人。一场试下来，第二场接着玩。时而蹙眉凝神，时而喜笑颜开，沉迷于其中而无法自拔。亦有闭目运思于盲棋的，他的额上沁出汗来，在迷宫一般的棋盘中寻找生路。在他的想象中，他化身为敌对的二人，互相袭击、冲锋、攻伐。直至最后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但他发现，他就是他杀死的人。他用自己的鲜血为自己献祭，用自己的失败成就自己的辉煌。

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投掷骰子以确定选项的考生一定是出生于赌博世家。他坚毅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桀骜眼神，久经沙场所练就的沉着冷静的气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超投掷技艺，都如同风华绝代的赌神一般。距离考试开始将近十分钟时候，他迈着雄健有力的步伐向试场走来，其他考场的考生都停下笔，一律朝外望去。只见他梳着大背头，头上涂着发蜡，身上着着西服，内里白衬衫，打着蓝褐色领带，外披着一件黑色风衣，进场时候，满场都响起了《The final countdown》的激昂声音。众多考生都起身鼓掌，有人啊地一声，有人说赌神下凡了，有人急忙拿出相机拍照，咔嚓。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过人群，眼神富有魅力地扫了一眼众人，还向一个女考生投去充满风情的一眼。走近座位，他将风衣脱去，当空旋了两旋，掷到讲台旁指定存放东西的位置，摊开两手，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而后，收拢双手，不知从哪里取出几个骰子，双手合成拜佛形状，左右晃动，咣当一声，投掷在桌面上。边扔骰子边在试卷上写下答案。这是我多年来监考过程中遇到的最风流倜傥的一名考生。

还有苦心孤诣地打小抄做夹带的，这是我所严惩不贷的。也因着我的缉毒犬一般的机智，破获了一系列妄图作弊的案件。他们的作案方式极其多样，手法极其残忍，反侦察能力极其高强，可谓丧心病狂。第一种为借助外物之流，将小抄卷起附着在圆珠笔或矿泉水瓶上；还有人竟在尺子上做小抄，抑或将小抄藏在手表底部，更有改装手表，将小抄做其表盘的；或制作极袖珍的书籍，别在纽扣或戒指上；当然，时代在进步，考生更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智能手机带入考场，其方法是带两部手机，在探测器检验出来后上交一部，作弊用另一部。他们穿着宽大的外衣，将一只手从放在桌上的袖筒中抽出，转而从衣襟底下钻出，握着手机，隐在桌后。另一种则为借助自己的衣物实施作弊，一个穿着夹克的男生将答案夹在衬里中，假装闻嗅自己的体味而偷眼去看答案；女生则将答案贴在裙子底的大腿根部，或掖在胸衣内里，运用美人计，先是用目光魅惑我，而后假意卖弄风骚，拨弄裙摆或衣襟，从中翻找答案。因为是女生，我只得呼叫外面的女巡考员；还有人竟将公式或单词抄写在鞋底，翘起二郎腿，练习瑜伽似地；亦有将图文印在文化衫上者。除去以上两种，更有利用身体作弊者，如微雕于指甲，将答案粘连于发丝，装作贴膏药而将答案隐于其下，或将小抄贴在窗外的某处，利用极强的视力摄取信息于无形之中。以上种种作弊方法虽然不乏隐蔽之处，但总被我一一抓获。正当他们沉浸在作弊而无人发现的喜悦中时，我将手放在他们背后，说你抄得很辛苦嘛，该给你打满分呀。但有一次，我在抓获一桩团伙作弊的案件后，被他们用匕首所威胁。一个说，你是一个聪明人，识相点，不要多管闲事，我们抄自是我们抄，再说，天下有谁不抄。另一个给我一袋高粱饴，对我好言好语地说，我们也是可怜人，你就发发慈悲，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何况你本来就是一个善良的人呢。在他们的软硬兼逼之下，我没有丧失自己的气节，而是在危急之中显示了自己的超凡功力，我乘其不备，一个后踢踢掉他们的匕首，又用咏春拳连消带打，以一敌十，在一番鏖战后制服了他们。

而我经见过的最富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考生是一个在考试时用草稿纸折小人的男生。他的手指如小葱一般细嫩修长。他的脸也泛白，像在面粉中蘸过一般。他用灵活的手指牵引着纸张，像是魔术师一般，动作快如梭子，不一会就折出一个玲珑的小人。接着他不知道从哪又变出一张草稿纸，在一眨眼功夫折成小人，陆续叠了许多，而叠好的小人也帮助他叠小人，像女娲造人的方法一般。我走到他面前。但当我走过去时，小人不见了。我检查了桌洞、桌面、地上，哪里也没发现小人。当我用怀疑的眼神望向他时，他朝我露出狡黠的笑。我朝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杀个回马枪，只见一群小人赫然站在地上。我正要走过去，他向小人们吹了一口气，小人就跑动起来，漫过我的脚，向门窗处跑去，我追过去，小人穿门而出。我打开门，小人早已杳然不见。奇哉怪也。我对走过来的巡考员说了我的困惑，他当即回去，调看我的考场的监控视频，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向他走过去，只见他的试卷一片空白，但当考试结束时，他的试卷上写得满满当当，但好笑的是，上面都是一些鬼画符之类的东西。在收齐试卷并加以清点时，鬼画符竟变做了整整齐齐的文字，像是军队衔枚行军一般，抵达正确答案的终点。真是一个稀世奇人。我打算留下他询问一番，但举眼一看，刚才还坐在那里的他转瞬不见了。我抱着试卷抢出门去，只见他正在人群之中，还回眸朝我笑了笑。接着就消失不见了。再看他试卷上的名字，上面写着南柯。

虽然监考过程是无聊赖的，但我通过诸如此类的故事度过了监考的时光，从而变成了一个喜欢无聊的人。难道我本身就是一个无聊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