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向月球的一小步
当你走进H市人才交流市场,你大概会想,原来这里就是人才交流市场,之前总是从外面那条街道经过,但从来不知道不远处就是人才交流市场。也难以想到它是坐落在一条从主街道岔开的由窄到宽的巷道的末尾的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墙壁褐黄,略有些凋敝,好像穿旧了的衣服。往昔可能有过辉煌的日子,但现在被一层层街道与建筑掩盖,有些日薄西山的没落意味了。
L和另一位同事Z一起骑车来到人才交流市场,两人一开始径直往前走,但导航显示路线有误,往前再走时就会说,您已偏离路线,系统正在重新为您规划路线。z说,我们往回走吧,应该是在这里,距离不断缩减,这次对了。两人走到尽头,发现了人才市场。他们停好车,对面的一扇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天光有些暗,到了快要下班的时间。走进一楼走廊,向右面走,有一种走进荒凉厂房的感觉,好像可以看到露在外面的钢筋水泥,还有一个凸出的巨大银色锅炉。他闻到一股虚幻的味道,他想,这种味道其实并不属于这里。好像另有一重时空,如同岔道一般岔开了两个世界。两边的办公室大都关着门。两人又转回去,二楼正走下来一个老人,l问,大爷,人才落户信在哪里开。老人指着那间开着灯的办公室说,这里就是。
好像是为了呼应他们,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斜对面办公室的门也开着,也有一个妇人,两人在交谈着什么。妇人回去收拾了一会东西,提着一个塑料袋说姐我先走了,明天再见。中年妇女说再见了。她们仿佛两辆列车上的人,都站在各自的出入口处说话,一辆开走了,另一辆还停在原地。
两人敲了敲门。听到请进后走进去。妇人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对面还有一张桌子,配着一张空椅子。她的左手边堆叠着小山一般的文件,几乎一直触到房顶。上面落满了灰尘。门口有一个圆椅。她拿过一摞文件,用嘴吹着上面的灰,好像是落下来的火山灰,灰尘到处弥漫开来,她大声地咳嗽,又展开抹布,揩拭着文件,说,这些文件好久都没有用过了,也许应该扔掉它们,但大概还有一定的用处。两人不停地打喷嚏。她说,你们知道灰尘真正的名字吗。两人互相看了看,有些不知所措。她说,它叫做时间。她又拍了拍文件,上面的灰尘荡起来,她说,不管有没有用,这些文件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每一份都是一段历史。
她问,我们快下班了。你们要做什么。Z说,我们想来开一封人才落户介绍信。人才,z玩味着这个词,听起来像是蒲公英,现在要落户了,终于停止了漂泊。妇女说,那么,你们是在外地上的学,给我看一下你们的毕业证。L和z将毕业证呈上去,l中途被桌角绊倒了,因此像是大臣向皇帝上书一样。妇人说,免礼。
妇女看了看,又用手抖了抖,又翻过来看了看,好像在观察一张钞票。她看了很久,看完还慨叹一声,放在胸前,接着又看,说,你们上的大学很好。我儿子上的大学就一般。不过现在正在读研究生。现在大家是不是都得读研究生。不然工作机会就很少。L说,是的,现在很多专业都需要读研究生,读研究生才有更多的工作机会。你们的工资高吗。不高,刚够糊口。听人说你们的工资不低呢。没有,我们没有那么高。外面的人以讹传讹。妇人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异常复杂,可以说有些古怪了。
现在改革了,大概不需要人才落户信了。妇人说。好像王朝交替后朝代所做的改变。他想起精兵简政这个词。不过还是给我们开一张吧,以防万一。她默默坐了一会,说不上是同意还是反对,好像全然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L说,大姐。她才调过头看他。你们还在这里吗。就要下雨了,你们快回去吧。Z说,我们这么远过来了,万一需要呢。她说,也是。但实话告诉你们。你们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当你们走进这里,以为这里果真是人才交流市场,但其实这里很可能不是。这个办公室也可能不是办理这个业务的办公室。我也可能不是你们要找的工作人员。说完,她像是被人搔痒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她说,说到底,你们还是太天真了。L说,是导航引导我们过来的。她说,你们天真得就像刚出生一样。你们以为我会帮你们开吗。Z说,姐,帮个忙吧,我们来到这里并不容易。她说,可你们也许走错了。你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回到了过去,或者走进了未来,却没有现在。你们再也回不去了。
L将书包从后背拿下来,掏出一把小刀说,姐,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时态是什么意思,但我和你现在相距不足三米,我可以用小刀来做一些什么。Z说,不要,l,冷静哪,冲动是魔鬼。妇人笑着说,威胁我,好,年轻人就是有想法。好,就帮你们这一次,但并不是因为害怕你们。而是因为你们的天真打动了我。
她用一边的打印机打印了两张,让他们填完后又找了一枚传国玉玺一般的印章,盖上。将纸递给他们,但纸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乱飞,好像受了驱动的纸飞机。两人在办公室内外兔起鹘落般来回追逐。L说,我终于抓到你了。
他们来到人才交流市场之前,先去了辖区的派出所。派出所里的女警察好像在发射子弹一般语速飞快地说,需要单位工作证明,毕业证(原件复印件),身份证(原件复印件),报到证(复印件),迁移证,人才落户证明,人才落户介绍信(人才交流市场,电话114),一寸白背景照片。等等,我先记一下。女警察头也不抬地看着电脑滑动着鼠标说,还需要接收人(户主)的户口,集体户口本原件。l又和z核对了一番,将毕业证改成复印件。
派出所大厅里有一个头上直冒鲜血的老人,他骂骂咧咧地和一个人说话。他用右手捂住自己的头。对方劝他去医院,他怒目圆睁地说,老子就不去,就这点伤。他说话时候嘴里向外喷溅着唾沫。有一股拍黄瓜与酒的味道。对方走进办公室,关上门,过一会又从窗户口和他说话。老人加大嗓门说,一会我叫人,还怕他,这么多年了,妈的。进去的那人又走出来,这时又从另一个办公室走出两个人,和他们打了招呼,出警去呀。是啊。这是怎么了。老人将他们拉到外面,说了几句。两人发动车辆带着他离开了。
派出所同样位于一条街不起眼的位置,走进去有一种寻幽访胜的味道。他们是顺着一条街向西来的,后来几次他们常常在向东走的时候路过它。里面的院子似乎总是停着几辆小车和不多几辆共享单车,再往后是玻璃与钢筋水泥,一幅坚硬的面目。
两人走出派出所,叹了一口气,需要准备的材料太多了。有时间准备准备吧。出来时候天正阴着,不多久飘起了霏微的小雨。
转眼到了冬天,似乎到了迁移户口的最后期限,两人谁都没有动静,天气太冷了,动物们需要冬眠,人也什么都不想做,太阳照不到的路上都结着暗冰,走路都打滑。之前他们遇到时候还说,我们的户口啊。是啊。要抓紧时间了。后来遇到也尽量说起别的话题。他们甚至都害怕遇见对方。他们都不再想说户口这件事。但愈是不想,心里就愈是想到。谈话也变得没有味道了。便缄口不语,只是打一个招呼。
直到过了一年,在l几乎将这件事忘却的时候,z突然说,我们把这件事办了吧。于是两人着手准备材料。拍照片,开证明,复印材料,问单位办公室负责人要户口。负责人说,户口在单位另一个人手中,另一个说在第三个人手中。Z说,那次我们聚会时候是不是有她。L说应该是她。两人又联系第三个人。第三个人和他们约定了见面时间与地点。L看到她后想,确实是她。Z看了户口本。后来拿到派出所时候,派出所女警问,首页在哪里呢。Z打电话问第三个人。她说一开始我拿到的时候就没有。后来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户主发生了改变。
L看着妇人,说,我还需要一张B5纸,打一张上下左右的页边距都是一厘米的相同内容的文件。妇人换纸打了。L又说,我还需要一张印着相同内容的页边距为零点五厘米的a5纸。她又换纸打了。L说,现在,我需要一张A4纸,要把所有内容,包括标点符号都颠倒顺序,最后的在最前,最前的放到最后。妇人大声说,大胆。三人都吃了一惊,连妇人自己也没想到,因此微微有些战栗。L举起了小刀。Z拦住他说,你要干嘛。L将小刀割向自己的手,他说,这是一把新的小刀。滴下一滴血。好像歃血时候做的那样。然后将刀片折叠入刀身,放在裤兜里。Z找出一个创可贴,递给他,他摇头说不要。
妇人忽然掩面开始哭泣,她说,我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她边哭边摆动着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子。Z抱着她安慰说,没什么,姐,人总是会接受风雨的洗礼的。他并不是针对你,而是不满意自己罢了。妇人的眼泪掉下来,好像断线的珠子。她的身体一耸一耸的,说,我就知道,好心总是没什么好报。我忽然有点头疼,你们拿着东西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了。你们只能让我伤心。你们以后也不会再看到我了。我们本来就是处在不同的时间,就好像不同轨道的火车。等你们再来时候,也不会看到人才交流市场了。Z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不停地说是的。Z想自己也不会再来了。妇人心灵感应一般说,虽然你们可能再也不会来了,但我还是要说,你们错过了一个好的工作人员。也许你们会在其他岗位遇到很多敬业的人,但就是遇不到我。说着,她的身体似乎变得透明了,倾斜的阳光似乎径直穿透了她,她的脸、腿、脚都难以被看清,只剩下了空茫的声音。好像身处旷野之中。整个楼层开始摇晃。
Z拉着l说,赶快离开这里。两人拿着东西快步跑出去。楼层好像距离他们很远,远在天边。两人跨上各自的单车,朝与来路相反的方向驰去。两人走过相同的巷道。但他们越走越熟悉,不一会他们又遇到了一座相同的三层小楼。L说,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了。Z看了看四周,周围的事物和刚才不大相同,她说,也许哪里有一座相同的建筑。L说,我们去看一看吧。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又看到了亮着灯的一楼办公室。还看到了他们自己。
办公室中,L正在和妇人说话,z站在一边,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L好像急不可待地要证明什么,他来回地走着,摇动着唇舌,而妇人岿然不动,她抱着双臂,静静地听着宇宙深处的声音。Z走到桌子边,倚在上面。不一会l捂住双脸,他的睫毛从双手的缝隙中露出来,上面好像结了霜一般闪烁着光芒。
两人面面相觑。发生了什么,l问。Z说,可能真的像她说的,我们回到了过去。以这样奇怪的方式。可是这回就有两个自己了。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也许办公室里的他们也认为自己是唯一的呢。L说,我们和他们应该是不能接触的,大家应该处在两个时空之中。我们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两人一起走进去,办公室已经上了锁,里面一片乌黑。守门人拿着铁链,说,走了走了,下班了,没有人了。两人走出去。回头看到办公室依然亮着灯。
Z问l,有什么和他们相见的办法吗。我想和另一个自己见一面。L沉吟了一会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也许他们也可以看到我们,但大家谁也不能突破这道无形的屏障,还以为只是一场梦或者一种幻觉。
L说,我们应该找到一个衔接两个场景的通道。也许很普通,就像一粒米,或者一条钢管。但因为太过寻常而不能引起特别的注意。Z点点头,可是我们也总是难以发现。我从前多次经过一个路口,那边有一个公共厕所,之前我虽然看到了公共厕所这几个字,但从来没想到它就是一个厕所。直到有一天我经过那里,突然抬起头,才发现它原来是一个厕所,而不是其他什么。L说,那个公共厕所一定是联结从前的关键,开启未来的阀门。Z说,我之前倒是没有这样想过。可能因为我是一个单纯的人吧。就像那个中年女人说的,天真。我总是很天真。
L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说,有时候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最有效的方法。Z问,你要做什么。L举起石头投向窗户,窗户应声碎裂,玻璃中间出现蜘蛛网一般的裂缝,几块玻璃掉落在地。l和z站在窗户外面。
两人正站在办公室中,l问,是谁砸了窗户。Z说,看不到人,大概是跑了。中年妇人朝外大喊,是谁这么没有教养,太恶劣了。L心中一阵纳闷,他的手还保留着投掷石子的状态,好像掷铁饼者雕像一样。但石子明明是从外面飞来的。他倒是也很想用石子打玻璃,说不上为什么,就在自己这样想的时候玻璃就被石子砸中了。Z用一种质询的眼光看着l,但她也应该知道石子是从外面飞来的。
L继续和妇人说话,妇人微微闭着眼睛,她似乎很享受按摩的过程。L的声音确实很动听。她的耳边的细毛一定如同芦苇在风中一般抖动吧。Z坐在那里听着,她的心中有一些不快,但也只是很短暂。她很善于忍耐。就像一种叫做忍冬的植物。
妇人看了看表说,下班了,走吧。L说,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妇人问,什么事。L说,如果您遇到一个叫做s的年轻人,告诉她我在找她。妇人说,她也在这个城市吗。L说,听说她回来了,但我还没有见到她。这是我的联系方式,l将电话写在一张纸上,递给妇人。
回去时候,z说,s是你的前女友吗。L说,也不是这样。让我再想一想吧。L陷入回忆之中。
L曾经喜欢画画,报了一个兴趣班。在班上,他遇到了s。s也喜欢画画,她每天都要画一幅画。L很喜欢她画的画,也喜欢看她画画。每次他都坐在她的旁边。看她将颜料大肆涂抹在纸上。看似毫无章法,但结果却美丽绚烂。可自己后来没有坚持学画,也许因为遇到了她,觉得自己相形见绌了。L说,她是一个真正的画画家,画得比许多名声显著的人都好。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现在,他希望看看她,看看她的画。
两人和妇人分别,在回去的路上,z变得很像s,无论是语调还是行为。虽然隔了很多年,但l依旧清晰地记得关于s的许多事情。他说,z,你很像我的朋友s。z问,是吗,也许只是因为你想让我变成s吧。L说,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人才交流市场总有一些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地方。什么地方。它好像有一种可以转换时空的力量,也可以叫做磁场,它正位于这样的磁场中央,让一切接近它的人或事都改变轨道。Z问,是吗。L说,我有时间还要去看一看,也许能够找到一些过去的痕迹。Z说,听起来很有意思,这是你的感觉吗。L点头说,我是这样想的。
翌日,l再次来到人才交流市场。他走进大厅。门口的人问他找谁。他将昨天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走上二楼,在走廊里走了一圈,先右半边后折回来走到左面。走廊两面都挂着一些画,l觉得这些画都很熟悉,他看了看落款,画面的下部的落款竟是s的名字。他又向三楼走去。三楼的楼梯中间走下来一个人。他瞬间定住了神。是s。s也看到了他,两人都站定。站了一会s说,你怎么来了。L说,我总觉得这里应该可以遇到什么人,没想到遇到了你。你为什么在这里。S说,我有朋友在这里工作,来看看她。L问,你的朋友在三楼吗。S说,是的,但人们一般都上不了三楼。L想起来墙壁上挂的画,他问,墙壁上的画都是你的吗,还是那么美丽。S说,是我的画,但我不觉得自己的画美丽,我更希望它们有力度。L说,当然,也很有力度。两人并排在走廊上行走。L在一幅画前停下来,他看着画说,这一幅就是,其中好像蕴含了一种张力,将整个画面都要撕扯开来。画面上是一匹奔马,它好像要破画而出,而将外面的空间都挤压在画的留白之中,只有马可以从中奔跃而出。S笑了笑,说正是这样。
两人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走廊右面的尽头,有一扇窗通向外面。L打开窗,空气多么新鲜啊,他说。你还像以前那样画画吗。S掏出一盒万宝路,递给l一根,s掏出火,点上,又帮l点上。S抱着一只胳膊看了看窗外,又低头看了看地面,最后转向l,问,以前怎么画。L说,一天一张那样。S摇头,她将两脚固定在某一个位置,说,现在其实不大画画了,不过做得还是和绘画有关的事情。L问,艺术顾问吗。S说,类似于这样。L抽了一口烟,将浓郁的烟气从鼻子里喷出来说,我觉得有些可惜。S说,不是每个人都要一直做一件事的。
L看了看时间说,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去外面吃饭吧。S说,我有东西落在朋友那里了,我去那里拿一趟。L说,我和你去吧。S说,不远,我马上下来。她甩着胳膊,鞋在地面上发出空荡的回声。L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走到走廊中间,向上走去。走到中途,再往上竟没有了台阶。两边的地面就像悬崖一般。他大声喊,s,你在哪里。没有人回应。L想起s的话,人们上不了三楼。然而s是怎么上去的呢。
L意兴阑珊地下楼,走廊里的画变得模糊不清,l一直下到底楼,这时他看到了z。z问,你上楼了。L说是啊,我刚才上到二楼,再往上就不能了。Z说,没有什么人能够上到三楼。L问,为什么。Z说,没有为什么,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L说,可我偏偏要知道为什么。Z说,可偏偏没有为什么。
最近发生的许多事都出乎人的意料,怎么说呢,有点蹊跷,但又说不出蹊跷在哪里。l看着z蓝色的眼睛说。Z说,你以为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将一连串不相关的事放在一起,好像蒙太奇手法。从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悲剧。不论做什么都要失败,即便也有一些短暂的胜利。短暂的胜利等于没有胜利。
两人找单位办公室主任办理相关材料。他们坐在电梯上,不断向上移动。但找了两次都不在,又乘电梯下楼。第三次终于找到了主任。他们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对于命运的感激之情,于是紧紧握住主任的手。主任说,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单位会帮你们解决。虽然这句话放在平时和一般的套话无异,但在这里却产生一种奇异的感人效果。L想。他说,我们想将户口落在单位集体户上面去,需要单位工作证明,报到证,还需要接收人(户主)的户口,集体户口本原件。主任从电脑上打了一张单位工作证明,盖了章。又从抽屉中翻出他们的报到证。户口本在另一个同事手中。而她现在不在单位中。他们和她约定了时间,从她那里取到了户口本。
另一个同事说,我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大放心呢。Z说,放心吧,姐,我们保证没有闪失。同事说,我很相信你们,但谁知道呢,现在什么都有保险。L说,相信我们吧。除了相信,我们还能做什么呢。但她摇摇头。说,我看不出你们的诚意。L说,我们请你吃饭。她说我这几天减肥,不饿。下次再说吧,等你们想出应该做什么的时候。L和z商量了一回,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后来l拍案说,我有办法了。食色性也。她不想要吃饭,可她大概好色吧。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只能将我作为牺牲,奉献给她了。Z摇摇头说,你的想法太离奇了,可是也未尝不能试一试,这叫什么呢,美人计。可以这么说吧。那么,我们再和她约一回吧。他们吃饭时候要了一些酒,喝到一半时候,z以不胜酒力为由告辞了。L和她继续喝了许多。L说,我送你回去。她说,你也上来喝一杯茶醒醒酒吧。他们走进她家,她像盖章一样将吻封缄在他身上。他乘机以不经意的口吻说起户口。她说,我这就给你拿。她郑重其事地把户口本交给他,说,现在,由你守护它了。L说,太感谢了。他用手掌轻抚着户口本,户口本有着绛色封面。打开,里面散发出一种好闻的味道。好像相册一样,柔软的透明塑料封套中是同事们的户口页。中间有几页封套是空的。好像正在等待着他们,等待了很久。而一旦他们拥有了户口本,就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拥有了江湖中可以号令天下的宝物,倚天剑与屠龙刀,而成为江湖盟主。
从人才交流市场出来,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落日正在慢慢变凉,他们急忙整理好各种材料去派出所。办理户籍办公室还有两个人正拿着户口本办理着什么。轮到他们了,派出所女警说,你们来晚了,已经一年了,材料都过期了,需要回到原籍办理。L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去年就来了,但材料实在难以准备,通融一下吧。女警说,怎么可以呢,我们要按规章办事。如果不按规则的话,你们应该前年就来。L说,警察女士,你太幽默了。不过,我们现在距离不到三米,如果你还是不同意那么我就用这个来对付你。他晃了晃隐蔽在衣襟下面的一把小刀。女警的身体微微有些战栗,她说,好,你们把材料拿过来吧。但不是因为怕你,而是怕你犯错误。两人将材料递给她,说谢谢您。她接过去,反复看了一遍,将一些信息录入电脑。电脑上的字迹仿佛越来越小,她努力向前探着脖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脖子往前放。让人想起大鹅。录入了一会信息,她问,户主在哪里呢。他们找了一回,后来打电话给单位同事,同事说,户主在中间一张的位置。女警又翻了翻,发现中间的一张背后盖着一个小长方形,像是一个小小的栅栏的章,里面有两个小字,户主。太隐蔽了。后来z买房贷款时候也用到了集体户口本,银行工作人员也翻了两回才找到户主的位置,工作人员说,铁路单位也是这样的集体户。女警站起来,去了外面一趟,回来又继续办理。不一会,她办理好了,将新的一张户口页面打印出来,递给两人,将旧的回收撕掉。她说,去那边找一张新的身份证吧。L去照了。Z说,旧的身份证也可以用吧。于是她没有照。后来办理护照时候因为这点而未果。网上调不出照片,出入境管理大厅里的人打电话给派出所的警察,下午刚上班时候,没有人接听,过了二十分钟又打才接通,户口上查不到。Z想到,多半是因为当时没有照新身份证照片。
如果没有身份证,z想,自己多半会像一个四处逃窜的罪犯,做着不为人知的工作,用着假身份。有一天警察突然出现,和我们走一趟吧。反身逃走,但很快被抓住,投进看守所之中,定罪之后转移到监狱。
L拿着新的户口反复看,亲吻着。好像奥运冠军吻着自己的奖牌。他知道户口的得来来之不易,z也很仔细地看着自己的新户口。当时他们往大学里迁户口的时候,虽然也听说过户口迁徙的烦难,但这时才真正地有所体会。所有烦忧过后,都好像带着一种美丽的色泽。
上大学时候,他们只是拿着原来的户口来到大学所在的城市,将它转交给学校里的迎新工作人员,好像和尚进入一个地方时候上交的度牒一样。在大学中大家都忘了它,直到临近毕业时候才被学校提醒,如果去其他城市户口要尽早转移,不然过几年户口就会被注销。这让他们想起前去黑社会充当卧底的警察,因为种种原因造成档案丢失而难以证明自己的警察身份,而落入亦正亦邪的黑白之间的境地。
Z记得,自己的户口其实迁移过一次。那是在将要考大学的时候。原籍在外地的考生大都将户口转移到了读书的城市。她也不例外,不过是在学校的帮助下,以表亲的名义附在同学家的户口上。临去另一地时,她去找到同学的母亲取回了户口那一页。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同学母亲,名义上的舅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许每个人都是另一些人的舅妈。她还记得同学母亲客套地说了一句,去我们家吃饭吧。她说谢谢您,不过我回去吃好了。过了许多年,她依然记得同学母亲的脸。
L说,我喜欢那种玻璃砸破的声音,玻璃被砸破后就会出现裂纹,好像是瓷器自然烧制过程中出现的裂纹。那种瓷器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冰裂纹瓷器。对不对。Z说,可是他们什么都没听到,他们还要继续自己生活的轨道,并以为自己才是唯一的。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点。他们完全不能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到底我们是附属的,还是他们。这样的世界。L说,其实也无关紧要了。我们大概走入了另一种命运。或许还有第三个我们,以及更多的,他们在注视着我们,而另外一些注视他们,如此循环往复。Z说,可是有什么意义呢。大家无非是过各自的生活罢了。每个人都难以脱离自己的生活轨道,不然就会侧翻。虽然有时候会晚点。命运的扳道工并不见得公平。
L想,说不定我们才是闯入者。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前世今生了。Z说,我们大概只有这一生了。再后来就转化成灰土与空气。并不是每种转化都喜人。但我们至少可以平息功利的心,哪怕只有不长时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不过我们总是会想到相似的问题。
L和z走入一条小巷,他们几乎像是落荒而逃一样。L问,我们为什么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败走华容道呢。Z说,不知道啊,我们好像越走越快了,我们可以放慢步调,就像太空漫步一样。这个比喻很好,l说,听了它,我几乎想要去喝一杯了。你呢。Z说,我喝得并不多,你应该知道。L说,没关系。两人走进一家酒杯中泛着夜色的饭店。他一边吃饭一边喝着,他问她要一些吗,她说来一点。他们举起杯,干杯。酒杯碰撞,发出奇异的如同礼花燃烧的声音。你说,另一个l与另一个z在做什么。L问。他们也许回到了各自的家。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他们中的一个后来遇到了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因此过上了两样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们再回到原来的轨道。Z说,这也很有可能。就好像数学里的代数,将l换成l1,z也换成z1。
他们走出来,带着微微醉意,星光在天空中布满,整个天空好像一袭闪闪发光的黑底袈裟。他们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他们并未说话。他们紧紧关闭着嘴唇,而声音在远处,且向着他们靠近。两人互相看着。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两个人穿过街区,慢慢地向前走来。是l和z,或者叫做l1与z1。他们手里拿着文件袋。神情怡悦。步伐轻快。Z喊z1,但z1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隔音很好的玻璃。Z好像站在水族馆外面,看着里面的情景。L说,我们和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中,不过偶然地交汇。Z说,真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见到了另一个自己,却不能和他相见。我们落入了时空的褶皱之中。
为了不折损户口,两人将户口夹进书中,又将书放入文件袋中。拿着文件袋,两人都感到快乐。好像生活向他们展示了好的一面。让他们能够在生活中施展一番拳脚。户口的迁移过程真是不寻常。他摇头晃脑地说,不寻常啊不寻常。Z想,确实是这样,如果不是女警的通融,如果不是我们的不懈努力,如果不是我们对同事意图的正确把握,我们都将无功而返,难以被城市所承认,成为没有着落的大地的异乡人。L哼起了轻快的歌,他之前没想到自己能够哼唱出这首歌,因为他之前只听过两遍。Z又说,可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罢了。我们终将踏入新的征程。L道,是的,这仅是迈向月球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