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头条诗人 | 叶丽隽:蔷薇花道
叶丽隽,中国当代诗人,获过文学奖项,出版诗集《我的山国》(菲奥娜·斯兹-洛林翻译;World Poetry Books, 2019)、《花间错》(2014)、《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2009)和《眺望》(2005)。1972年出生于浙江丽水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毕业于浙江教育学院美术教育专业。曾任初中美术教师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工作者。目前居住在家乡丽水,担任丽水文学的编辑。
叶丽隽
微响
十月薄凉呀。披衣,倚窗
“我灵魂的四周天色已暗”
雨,还是泪水,滴答着千秋微响
啊,始终有一个
未完成的书写——如这明月孤悬
囊萤映雪般,亮着肯定的光
我知道我错了——
我正努力,重新接纳一切
人的情感……碎浪,渴慕着海
君不见,远山已墨。我起身
再次驯服地
交出我的年月,和备受奚落的内心
随黎明而来的储藏
在天亮前醒来
独自吃早餐,和四周的宁静
以及黎明前的晦暗
融为一体。渐渐地,我成了餐桌上
木质的纹理、瓷盘的哑光
成了纱帘、墙纸、窗外那株
黑黝黝的大樟树
但是没有成为它:
一只毛茸茸的灰松鼠
警觉地趴在窗外的花盆里
停顿片刻后,弓起身
快速地用两个前爪刨着土
然后麻利地埋藏下腮帮中夹带的坚果
一个,两个……我已无法动弹
亦无法再掩饰自己
在表面的平静和底下的积雪之间
裂开了一道新鲜的缝隙
有种奇妙的剧烈不适,慢慢涌起
并充溢——难以定义,那是惊怯呢
还是一种希望
栅栏
或者烟花一样,怒放的紫薇
或者婆娑的竹影,芭蕉,三两朵
摇曳于风中的玫瑰
隔着形形色色的栅栏,我日夜游荡——
你在渴盼什么呢,我的
蒙昧之心?一枝红杏
还是满树的桂花香
还是那个雨夜,初生的、气若游丝的
猫咪声,渐渐消隐于
相互嵌入的枝干和铸铁的较量后面
而在二院的隔离长廊
一个男青年的脸庞,变着形
硬生生地要从不锈钢的缝隙中挤出
一个时代的迷狂——
瞧,矛盾——这深埋于我们体内的
陌生部分,活力的渊薮
使得我们厌弃自己,孤掌难鸣
秋鸿篇
父亲走的那个秋夜
我曾在下班后
驱车前往养老院,静静地
陪在他的护理床边
正是晚餐时分,护工们都在食堂
父亲独自沉睡
嘴唇微启,呼吸缓慢平和
有别于他多舛、沉重的命运
空气并不颤动,一切仿佛停止
床头柜上,罗列着婴儿湿巾、牛奶
一碗吃了小半的蛋羹
窗外,暮色渐沉
父亲并不清楚他正在逝去
而我坐在床沿,握着他枯干的手
同样感觉,那脉动将永不停歇。但时间
什么都知道——它不动声色
亦毫无怜悯,在暗中
细细地磨着收割的镰刀
形同此刻,它寒光凛凛,斜睨着我
和我写下的这首诗歌
豌豆饭,或早春
母亲喜欢赶早。清明前后
第一餐豌豆饭
是我们全家团聚的时辰
糯米和香米的配比,全凭母亲
多年的经验,淘洗干净后
用清水泡上;带肋骨的咸肉
在沸水里焯过,备用
豌豆和雷笋,则需要当日的时鲜
有一年,也许是时节太早
父亲从菜场回来
买到的是冰冻豌豆。我随口说了句:
“我还是喜欢吃新鲜的……”
父亲二话不说,再次出门找寻
此刻,豌豆饭焖熟了,袅袅的热气里
咸肉金黄、雷笋白嫩
碧玉一样的豌豆点缀其间
粉糯鲜甜——
母亲烧得累了,她要小憩一会儿
静静地,看着我们吃。窗外
蓬蒿遍野,青峰凛冽……我们的父亲
正置身于这场无边无际的葱茏之中
置身于眼前
这钵豌豆的翠绿中
寄居
快一年了。惊诧扼住了我的咽喉——
哑默中,我暗暗打量自己
犹如探访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个敌人
顺流而下的日子里,我已无法确定
所处世间的位置,亦无法打捞
那狂浪中,一片片需要救赎的记忆
我读到一个诗人赴死: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最黑暗的一条街上
解开了自己的灵魂……”
但是晚了……低调如何?蔑视又如何?
蜂群已离开——我扑在它们昔日的洞口
深嗅着那隐蔽的巢穴、香甜的蜜
蔷薇花道
特别是春夏时节
傍晚回到家,天还大亮着
我会轻身出门
步行至附近的菜市场
因为蔷薇盛开在必经的路途上
经常地,我只是要买一点
新鲜的盐卤豆腐
那,几乎像是每一天的日子
朴实无华
单调又不可或缺
——蔷薇花盛开着
绵延如梦幻……甚至那粉色的花瓣
铺了长长的一路
沾上了行人的发梢、肩头
镶嵌在婴儿推车的篷顶
经常地,我在街边的长椅坐下
花瓣宁静地飘落
而托在手上的豆腐不断散发着暖意
嗯这确实是,每天的生活
实在的,易碎的,带有温度的
琴遇
夜鸟赫然出现
像一个来自深宵的
浑身漆黑的疑问
阳台地面上,它焦灼地徘徊走动
尖细的喙上下啄着
叩击着落地玻璃窗,甚至
扑上了整个身躯——
我弹拨的手指静止在古琴上
多么突然,人和鸟
就这样相遇在夜半的琴声中
这人世间,我守望了多久?
一根孤独的琴弦
渴望着触摸彼此的心跳
不由自主地
我屈膝俯身,向着它
慢慢靠近。余音未绝,我可以
缩得更小
后山
穿过咯吱后门,避开疯长的蒿草和杂树
我们闷声爬上这块崖坡
脚边的小块菜地,显然刚被野猪拱过
头顶上,是成串的糖梨子
以及零散的,涩涩的青柚
通往废油库的木桥已腐
巨大的圆形仓库里
铺满地的青瓷坛装烧酒,已经尘封了多年
我们牵手而立,似乎也已相熟多年
不多话,几乎屏住呼吸
两个人的心跳
在山塆咚咚地响起
野蜂飞舞
隔着一层地板,我们安于各自的巢穴——
每天,从门墩的缝隙处
野蜂们,飞进飞出,辛勤地忙碌
我呢,白天也总是紧闭百叶窗帘
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劳作、发呆
一个人,所思莫名
间或走出屋子,看小院上空
野蜂嗡嗡,盘旋飞舞,为着那芬芳的蜜
为着地板下,那黑暗中的王
我总是默默地仰望,困惑于
它们复杂多变的舞蹈,和我这兽体内
惶惶不知所终的中心
回溯之境
当我惊醒,却已是连同被子
扑在了地上
那时幼小,人轻薄
从床上掉落,也未曾惊动母亲
她正伏案——煤油灯忽闪,摇曳不定
在她背后
那投在墙上的身影
仿佛一只不断变形的兽
埋着头,母亲整个地
浸身于一场书写:一封信?一纸诉状?
抑或一段
出走前的留言?
光阴流逝,这一支
无声的抗议之歌
我母亲此生
对于宿命的竭力反驳,让我一再地
从回溯的梦境中掉落
(“头条诗人”总第422期,内容选自《诗刊》2021年第2期)
叶丽隽
丽水山城,这是我千回百转的家乡,四围峰峦叠嶂,而城市静置其间,状如莲花。多年前,我曾在一首诗中感慨,早上醒来,不愿睁开眼,我蜷在它的花蕊里,苦涩着,延长着诞生。
现在呢,已然安之若素。粗陋的我,隅居在这小小的山城,品尝着滚烫的人间烟火,慢慢地咽下属于自己的命运。甚至,我如此地深爱它——在现实与诗意、头顶的星空以及自我的道德律之间,渐渐磨合出了人生现阶段微妙的平衡。是诗歌,悄无声息地,缝合了那些隐藏在时光中的缝隙。
但没有什么是尽可掌握的,一切都在沸腾的变化当中。事物之不朽就在于它的脆弱、真实和不稳定。现实是这般的匪夷所思,不容辩驳,不管我们如何诧异,它总是不知疲倦地改变。
诗歌亦然。它从未被掌握。
至少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活着,我们每个人都被赋予了形体,还有心跳。那胸腔内咚咚作响的,像一只暗中紧握的拳头,蓄势待发。我倾听着内外两个世界,学着认识自己,并努力接受自己的局限。多年来,我的写作更多的是源自我的生活,而生活,它是多么威严而深沉的庞然大物啊!我在其间,跌跌撞撞,诗歌,成了一次次的试错。
因为诗歌,自身也在寻找和生长,也有变化中的形体和心跳。我挣扎在这双重的矛盾中,坚持着,突袭着,尽管深知人之大限,难以避免地会绝望,却仍觉得:这恰是我身上最有活力的部分。
那么,如何明知不可为而继续为之?我非常欣赏作家周晓枫在一篇散文中提到的某位外国作曲家,他认为:“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大师之作,它最核心的任务,依然是将你带回一个脆弱的、仅属于你自己的瞬间。”我常常细品这句话并深以为然。迄今为止,这是我所偏好的写作的胸襟,带着人的温度和呼吸,带着人的主观和偏见,它超越了俗常意义上的概念化,也避免了端着架子写作的假大空弊端。这种胸襟下写出的作品才是人和世界的真正相遇,是有效的。当然,作为一个写作者,努力保持自身的生长才是实现这一切的基础。
我的山城很小。四面群山,围拢中心的寂静。但是青山连绵无尽,而寂静的深处,那最深处,栖息着我们人类真、善、美的根。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