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阅读与生命相映发 | 读书周刊

《世说新语》里说得好:“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魏晋人物对于自然山水之美的发现真是神奇。这句话,妙在“映发”两个字上。“映”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发”是开扬,洋溢,你生发我,我亦生发你。山阴道上,春山如笑,春水明漪,春水是山的一台妆镜,春山是水的一件披风……水中有山的形影,山上满是水摇曳的波痕。山姿水态,在生意勃发的天地间,经纬交织,你我互见。有一种阅读的状态,也堪称“山阴道上行”,人与书亦可相互“映发”。相互“映发”的阅读,人在书中发现了更真实的自己,一本书也会在一个人的生命深处得到验证与获得再发展,由此人书漫成一体。

日常阅读中,常见的类型是:“人”在书外。“人”与书之间只存在表面上的阅读关系。知识性、情节性、既定的题旨理解会构成我们与书之间的联系,“人”看似是“书”充分的接受者,但极有可能“人”与“书”的隔膜很深。远在“人在书外”层次之上的是:书感召人。这是阅读很高级的层次了。但这种状况美中不足的“书”是主导,“人”是受影响者,阅读的过程是“书”向“人”施加力量的过程。当然,此种阅读状态在现实中已是难能可贵,很美好也很美妙。

结合自身阅读经历,我想向朋友们推介另外一种阅读状态:书与人相映发。书与人相映发,关键在“映发”上。“映”里面包含两层意思:其一,书中有我,即我在书中发现了更真实、更内在的自己。日本著名服装设计师山本耀司说:“'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特别是内在世界中的那个自己,很多时候并不为我们所查知。在书中别人的世界里才更容易发现自己。其二,我中有书,即自我生命中很重要的某个部分与书中内容高度契合,书与人产生了紧密而内在的关联。“发”也是两方面的。首先是“书”发“我”,即随着书的起落开扬,自我生命特质会伴随着书中内容得到进一步开扬彰显,自我生命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也因了这种开扬,自我在阅读中的贯注力、深透力、创造力都会得到大大的强化。其次是“我”发“书”。即在自我的生命场,书中的价值与力量会经由“我”得到内在验证,并获得大大的开掘与发扬。“书”开扬“我”的同时,“我”也在进一步开扬“书”。“书”与“我”之间构成了相互“映发”的深度交融状态。

近日,在重读并细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老人在与大马林鱼的周旋与对抗中,不时地表达出对大鱼的欣赏及出自肺腑的敬意。尽管早知道故事的结局,但我还是一次次在这样的情节与描绘中,深陷其间,如临其境,如遇其事。我进入书中,书中的血液也在我的周身弥漫。大鱼是老人抗争的对象、捕捉的对象,但大鱼何尝不是成就与塑造老人精神与魂魄最重要和伟大的力量。大鱼和老人既对抗又统一,是在对抗中最终完成了统一。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是不是都应该有他自己的“大马林鱼”呢——在战胜与对抗中,这个“大马林鱼”最终与你的生命所指融为一体。你与大鱼搏斗,渴望战胜大鱼;大鱼也在时刻雕刻着你,创造着你!我的“大马林鱼”,就是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从容驾驭自由把握的——我的课堂。我们既对抗又统一,在我与心中所待的课堂搏斗、企图战胜它的过程中,我给它注入我的内容,它也深刻地给我注入了内容。“我不知道:是它在带我回家,还是我在带它回家呢?”我不知道是我给了课堂力量,还是课堂给了我力量——最终“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航行着”。

真正对自己有意义的阅读,在于自己能够在生命深处确定与某本书的关系。在这样一种关系的确定中,人与书才能相互交织,彼此显现。一本书与一个人内在生命成长的价值才能充分构建出来。在完成自我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才有可能把一本书也带到更远和更开阔的地方。

许多时候我们强调书之于人的影响。这诚然是很好的,但书成就人,人又何尝不在成就书呢——就像我们和自己的课堂一样——人与书之间一旦产生生命的交织交融,彼此映发,这才是阅读莫大的兴味,这也是阅读莫大的成就。

(作者:连中国 系语文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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