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观影】丨 他是一个怪胎，也是一个天才
遇见-江昭和
我低下头，不觉嗅到窗外拂递过来的一丝香氛。那是属于青春少女身上散发的芳香，一种令人心醉神弛的魅力的催化剂。
于是我感到，夏季悄然靠近，以一种温柔的，轻盈的，丰腴的，隐秘的步伐靠近。
它太被自己的美所拘束，故而不愿路人皆知。
而夏季，人的肌肤与外界更加的亲近，那轻薄的衣装下的美丽，时时遮蔽，时时躲藏，又时时含露，时时逗引。
想起法国电影《香水》。
这是一部有关欲望，有关罪恶，有关人性的电影。那个具有天才禀赋的魔鬼，完全是尼采哲学的实验品。
“或许他会成为一个伟人，不然就是一个疯狂的怪人。”
他在那样污秽不堪的巴黎鱼市出生，被生母抛弃，任其自生自灭，被人收养，遭受其他孩子的凌辱与迫害，身边充斥着罪恶，危险，恐惧，与不公平。
这注定着来日，他不是被迫害地零落成泥，便是将自己武装成一个魔鬼，反过来长出森森的獠牙。
他拥有全天下对气味最最敏锐聪慧的鼻子。他能在几条街之外便捕捉到一个手中挎着水果篮的年青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婉妙幽香。
他循着气味为他指引的路，逐渐向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美质靠近，为了爱，为了获得，为了美的无法挽留，他手足无措，他过于激动，他万分紧张，他小心翼翼，他伸出了脆弱的，枯瘦的，欲望的，贪婪的，纯洁的，魔鬼的双手，将一个芳龄少女的生命扼杀。
那一刻，他还是纯洁的，只是生平第一次面临这样世间从所未闻的美丽而惊艳，而疯狂，而执迷，而不能自己。
而后来的连环杀人的犯罪，则演变成无法自控的病态心理。
他那样骨瘦如柴，那样不堪一击，那样不值一提，却让一个小镇陷入不能自拔的恐怖梦魇，这才是至为令人惊心胆颤的地方。
我们身处阴谋与威胁中，而我们并不自知。
我们心的陈见往往蒙昧了我们理性的眼。或许我们的眼，才是合谋进行自我欺骗的帮凶。
一个被我们主观经验判定为弱者的人，或许才是最令人齿冷心寒的罪魁祸首。因为偏见赐予的无辜特权，因为人类的定向思考所蕴藏的潜在的危险与弊病，使得这一类人群被明里暗里，自作主张地赐予了防护罩。
仿佛，因为身居弱势，所以最易受伤害，所以理应得到保护，而罪恶，往往是手段高明，心智成熟的强者的“伎俩”，所以强大，就是他们犯罪的证据。
电影《赎罪》、《情狱》、《狩猎》里，故事发生在英国，德国，有关师生，有关贵族小姐与地位卑微的仆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故事背景，不同的情感走向，不同的结局，但其实，究其根本，揭露的是同一个问题。
一个微不足道，脆弱如幼兽的小孩单方面的一句自身受到成人侵害，或者目睹他施行残暴不堪举动的话，将成人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使被冤枉的人生活境遇就此急转直下，并最终身陷囹圄，命运走势发生颠覆性地转变。
孩子自然安然无恙，但是被社会伦理批判的成人从今再也无法云淡风轻。那永恒的残酷阴影，时刻相随，挥之不去。令人心生胆寒与绝望。
《香水》里的男人，看似弱不禁风，默默无闻，无论如何都不似会在大街小巷趁人不觉时敲晕少女并实施杀害的凶手的模样。但事实是，他就是令人夜夜不能安眠，心怀戒备的残忍魔鬼。
《香水》，一部美得残忍，浪漫得残忍的电影。
画面的丰满，纯净，法国香水名胜之地格拉斯，种满薰衣草，四处是采花酿制香水的妙龄女子，四处荡漾着香气，令人神魂颠倒，令人欲罢不能，令人渴望犯罪。
法国梦幻奢靡，醉生梦死，天堂地狱之都巴黎，所有的光鲜亮丽，所有的纸醉金迷，所有的繁华馥郁，所有的惨淡经营，所有的藏污纳垢，所有的罪恶深重，一切如此令人绝望的水乳交融。
女子的身体晶莹剔透，瘦弱如幼鹿，而它本身透露出的世人不能抵御，不能剥离的情欲意味，是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
电影只是极具浪漫意味地放大，使含蓄变得深沉，使委婉变得张扬，使美好变得凄迷。
一个人，要么心如槁木的失去美，要么丧心病狂地为美犯罪。
如三岛由纪夫小说《金阁寺》里将辉煌付之一炬的僧人。如川端康成小说里的太吉郎，时时渴望咬碎戴在自己手腕上的念珠。
这是一种无法揣测其深浅的心理沼泽。
面对世间绝美的事物，人无可避免地面临两种境遇。
一种是蜻蜓点水地欣赏，彼此萍水相逢，惊鸿一瞥，短暂片刻的赏心悦目之后，长久地两相背离，再去别处游荡，寻找旁的雀跃感动，人间殊胜。
而另一种境况，是一种感性到残忍，理性到极端的沉醉入迷，不能自拔。舍我其谁，不能与人分享的孤绝境地。而自身的生涯短暂，美的寿命却无可比拟，人的渺小浅薄，疲弱无力，而美却博古通今，深不可测。人的控制力受到了挑战，人的善妒心理受到了牵引，人的本性里最不容易被发掘，但其实最具杀伤力的暴力倾向受到了召唤。
当他不能够拥有，于是无有他途地只能选择毁灭。
《香水》的主人公塞巴斯蒂安，为了留住那一丝与生俱来的女子身上的香味，酿制一瓶世间独有的香水，像一个魔鬼，不得不犯罪。像一个孤高的完美主义者，一个偏执主义者，像一个对自己的憧憬不顾一切，以至丧心病狂的理想主义者，他不为人知地供养自己心里的殊胜，而无暇顾及道德，人伦，正义与法律。
他只有这样一条路走，生于斯，也必然死于斯。
这其间，蕴含着一分浓烈的悲壮意味。他的残忍无法被粉饰太平，但他的为执念不顾一切的孤勇无法不令人炫目。
他的香水是他活于世的意义，是他灵魂的结晶，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徽章，是一种朝圣。
在临刑前的那一刻，他挥散出自己苦心孤诣酿制的香水，对着芸芸众生，对着那些愤怒狂暴，渴望看着他死无葬身之地，凄凉无状，粉身碎骨的世人。
他不知道世间独有的这一瓶香水会有怎样的魔力，他只知道，在这生命里最后的一刻，他要展示给世人，自己的犯罪，自己的残忍，自己的血腥，并非空无一物，并非全然属于冷酷无情，并非为了犯罪而犯罪。
他的漫长岁月里的丑陋与肮脏，是为了守持心底的那一处不为人知的圣地。
而结局令人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一瓶集合了世间众多纯洁少女身上的香氛，怎能不让肉眼凡胎，身怀原罪，食色性也的世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交欢，醉生梦死，像天堂里的伊甸园，像地狱里的修罗场，像上帝造男造女的创世纪，也像万物凋零，荒芜寂灭的末日。
他自己也惊讶到了。
此刻的他，化身为人世间的仲裁者，光芒闪耀的上帝，出污泥而不染的，团团受人爱慕欣赏的一朵莲花。
于是人们追随他，亲热他，直至令人胆寒地分食他，因为他美，因为他绝无仅有，因为他令人向往到恐慌。正如自己当初仅仅为了一缕不可留驻的薄弱的芬芳而疯狂地犯罪一样。
看电影之前，是读的小说，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作品，反而未能收获这样直观的惊悚与震撼。
这人世间的种种罪孽与诡异，叫人心惊胆战。
最初认为，这不过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心理变态的天才，是一个人间绝无二有的残忍的个例，但是结局众人癫狂无状，面色狰狞的情形，令人觉得罪孽其实生命力顽强，盘根错节，藕断丝连，连绵不尽。
人是脆弱的，为它所掌控的，不能自拔的。
香水，其实是人本性里不为人知，却根深蒂固的最后一层亵衣，揭开了那一层轻薄的纱，欲望，罪恶，恐惧，贪婪都在拉扯，都在彼此吞噬，撕裂，彼此纠缠，又彼此遮蔽。
那一缕香气，是人深深掩藏的，不愿正视的，却主宰着人性的，与生俱来的，荒谬的，淫欲的，迷芜的，错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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