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简爱》教给我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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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电影,总有一些名著,值得你从十五岁看到三十五岁,毫无疑问,《简爱》就是其中之一。
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读了这本书,虽然当时,我还不懂得何为女性主义,不知道《阁楼上的疯女人》这本书,也不懂得俄勒克特拉情结,我所持有的,只是一颗单纯的热爱文学的心。
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本书的扉页,是一个身穿蓝色长裙,披着灰白色披肩的女人的背影,在她身前,是苍茫无边的原野,一眼望不到头,像一种无从捉摸的未来。
这个画面和法斯宾德版《简爱》的开始一幕,简爱逃出桑菲尔德庄园,在乡间小路上趔趄地逃离的情景,异曲同工。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海伦死的那一幕,在我年幼的脑海里,留下了沉沦的阴影,我幻想着,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儿,面对着唯一的一个朋友的离去,看着她的尸体,熬到天明,内心该是多么的恐惧。
另一幕,就是简爱获得了巨额遗产,重返罗切斯特的身旁,虽然昔日宏伟的桑菲尔德已经化作灰烬,虽然曾经健壮挺拔的罗切斯特已经沧桑体弱,失明老迈,但是两颗差一些分道扬镳的心,终于互相靠近,互相取暖,来应对这人世间的风霜雨雪,我居然小小年纪,流出了眼泪。
后来,我看过许多电影版本的《简爱》,在英文口语课上朗诵海伦临终与简爱说悄悄话的内容,参加一次英语竞赛,还写了一篇论述简爱形象的作文,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情世故逐渐有所把握,也随着文学素养有所提高,文学作品的阅读体量有所上升,我对这部作品,以及这个女人,有了多一些思考。
首先,就是简爱的恋父情结,也称作俄勒克特拉情结,在心理学上是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对应的一组概念——这与她的成长环境密切相关。
她从小就生活在孀居的舅母家里,受尽表哥的欺凌,无论是情有可原或者是满心委屈,总而言之,最后受罚的总是她。体罚还是次要的,然而她冷淡刻薄的舅妈动辄就将她关进红屋子里——那里据传有幽灵出没,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惧是更加令人无所适从,却又胆战心惊的噩梦。这无疑成为日后简爱内心永远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
后来又去了寄宿学校读书,学校里的管教严格,她没能认识许多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朋友——唯一曾经对她袒露心扉的海伦,也因为疾病早早地告别人世,从此简爱只能一个人,孤苦无依,自我保护地长大。
这样一个从小缺乏父母之爱,成长环境又极度缺乏关怀与呵护的女孩儿,理所当然会比其他家庭和睦的孩子内心更缺乏安全感,这就导致了一种极端矛盾分裂的心理状态——一方面外表看起来独立清高,不容侮慢,自尊自爱,而另一方面又对成熟男性的如兄如父的爱无限向往和虚索。
这一点,从张爱玲,以及杜拉斯小说《情人》里的法国小女孩儿身上获得确证,当然,有些人会说,她与罗切斯特的相识相知相逢,恰似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相遇,法国小女孩儿和中国男人的邂逅,这些都不过是事先不曾预料的“偶然”,是的,相遇是偶然,但是相知相爱就不仅仅是偶然事件了。
但是,这种不幸的童年经历一方面促使简爱内心具有“后天缺乏症”,使得她性格较之一般家庭的女孩儿更为“古怪”,但另一方面,却也构成了她能够被罗切斯特先生青眼有加的重要原因——他在巴黎寻欢作乐,和上流社会的优雅名媛来来往往,他见多了那种说话行事小心翼翼,整齐划一,优雅过分,诚恳不足,被所谓的“文明”灌输得“过分饱和”而使人形成审美疲劳的贵族小姐,所以,独立孤傲,坚定从容的简爱,俨然是他生命中的一股清流,使得他死气沉沉的生活忽然闪烁亮光。
所以,一个人的苦难,从另一个方面想,也可能是他的财富,只不过不能过分奉为圣旨,因为更多人他的一生,从苦难开始,也从苦难结束,郁郁而终,所谓的成功,无论是事业,爱情,家庭,还是艺术,往往需要各种各样的作用力共同促进,并非一清二白那么简单。
其次,就是简爱个人的资质。夏洛蒂勃朗特这个永垂不朽的经典故事之所以令人读了心生赞叹,受到无限鼓舞,正是因为它并非一个纯粹简简单单的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童话故事。它还启发我们,一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要想获得自己人生的“富足”,必须首先“自我充实,自我巩固”。
在她幼年的时候,她喜欢阅读那种配有动物插图的故事书,读着津津有味,流连忘返,这无形中培养了她对绘画的兴趣,以及激发了她一定的天赋——这也是吸引罗切斯特的一个原因。
另一方面,她在寄宿学校里学有所成,并且独立而勇敢地走出那个地方,去“社会”上寻觅一席之地,渴望凭借自己的学识养活自己,实现自己人生的意义,这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是非常令人钦佩赞赏的做法。
即使是梦幻迷离,田园牧歌般诗意美好的奥斯汀的小说,里面的出身平凡的女主角,也至少外表美丽,谈吐不凡,会弹钢琴,优雅大方,性格开朗独立。
总而言之,不是随随便便地就飞上枝头变凤凰,首先,她得身上暗藏着一些有资格成为凤凰的潜力——也许一百个人里面,只有四十个人有这样的潜力,而这四十个人里面,也许只有十个人最终有幸从“灰姑娘”荣升为“王后”,因为除了自身资质之外,还需要得天独厚的运气。
这种运气不是童话里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善良品德,而是人生中来的好不如来得巧的际遇——正如简爱遇见的是外表不羁冷酷,其实内心深情火热的罗切斯特,伊丽莎白遇见了有钱有颜,又对她着迷的达西,三毛遇到了荷西,查泰莱夫人遇到了梅勒士,而德伯家的苔丝遇到了丧尽天良的亚历克,张爱玲遇见了胡兰成,包法利夫人遇到了一个个将她推向深渊的男人……
正因为各自拥有不同的际遇,所以最终获得的,也是天渊之别的结局,而这种际遇,无论你承认与否,运气总占了三成。
然后,就是简爱的爱情观。当她得知阁楼上锁着的疯女人,就是罗切斯特的前妻,她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即使下一秒钟,他们本就可以踏进婚姻的殿堂,比翼双飞。
从这种激烈的反应中,我们可以看出简爱是一个主张“男女平等”的女人,她不容许自己沦为一个男人的情妇,无论那个男人多么有钱,多么有权有势,因为她理想中的婚姻是一夫一妻,是名正言顺,是即使她矮小,平凡,不好看,但是她和她爱的男人,灵魂上是平等的。
如果她明知道自己是情妇还答应了罗切斯特的求婚,那不仅于理不合,遭受天下的耻笑和嘲讽,关键是她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那样就等于她为了爱情而牺牲了自己应得的名誉和地位——这种千疮百孔的爱情,这种终究摇摇欲坠的婚姻,索性不要。
或者说,她是理智和清醒的。她没有因为一个男人铺天盖地的温柔爱情攻势而冲昏了头脑,她不是迂腐保守,固步自封,非要一个名分不可,而是明白婚姻是一个能够将他们相对安全,相对紧致地捆绑在一起的爱的锁链。
如果没有了这一层“壁垒”,他们的婚姻即有名无实,那么,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阁楼上的疯女人”?
所以说,简爱的爱情观是相当成熟的。即使明知道这样自己会付出许多代价,明知道这样自己会受到许多苦痛折磨,但与其心如刀割这么一阵子,也总好过心里恍恍惚惚,没有安定地过一辈子。
而且,在面对约翰的追求的时候,她也不会因为意外羞怯而慌了阵脚,她也有过短暂的犹豫与不安,但是她最终听从内心的声音,奋不顾身地去追求内心最渴望的爱情,而不是委身于一个男人的恩情以及怜悯。
《简爱》这部小说,让我们在经历别人的人生的过程中,获得了许多的人生感悟,让我们懂得了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必然付出一定的代价,做出一定的牺牲,但是不能够因此而放弃了去爱,和爱人。
简爱这个人物形象,相对于简奥斯汀小说里集美貌智慧于一身的妙龄女郎来说,是“残缺”的,不完美的,既没有家庭做后盾,又没有外貌来支撑,她有的,只是一颗不甘于堕落和沉沦的心,只是一腔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去追求自己人生意义的实现的勇气,而且,她从来不会自暴自弃,也从来不会自卑,无论对待爱情,还是人生。
第一次到桑菲尔德府的时候,她生怕年老的女管家会轻视她,于是忙着提醒自己的经验丰富,在与罗切斯特交谈的那个夜晚,她特别声明自己来自一个比桑菲尔德更富有的庄园,这都证明她内心是十分孤傲,十分清高的。
我情不自禁想大言不惭地将她与海明威笔下的“硬汉”相提并论。从她身上体现出来的人格魅力,在振奋人心这一点上,她并不输于人。
如今,越来越多的文学研究者开始瞩目于这部小说中那个被罗切斯特锁在阁楼上的前妻的形象,有人甚至还专门出了一部书探讨这个人物形象,成为了女性主义研究的经典著作。
他们将这个人物形象当作被简爱刻意隐藏起来的另一部分自我,暴力的,恐惧的,本能的,疯狂的自我。这就落入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囹圄了。不是没有道理,文学因为这种多功能的解读的开放性和阐释的多样性而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这反而还是一件利大于弊的事情,虽然难免也存在误读的可能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简爱》这个故事,其实某种程度上是作家的真实事件的“美化版本”,这来源于她求学期间对比自己大许多岁的一位老师的一次热烈的单相思的爱情,现实生活中,她没能够称心如意,于是通过小说创作这种形式,来圆了少女时期那一场璀璨夺目的梦。
这让我想到了金庸,和他一生的神仙女郎夏梦,他们现实中有缘无份,但是在《神雕侠侣》里,他成全了杨过和小龙女,虽然他为此寂寞沧桑了十六年。
其实英国文学史上另一位名声卓著的小说家简奥斯汀又何尝不如此呢?
她一生一世都没能享受婚姻的庇佑,但是她在小说里为读者营造了那么许多诗意美好,令人沉迷憧憬的爱情神话。
也许现实是冷冷清清的,但他们不会因此而怨天尤人,而绝望心死,他们心里,无论如何,对这个世界,对人间的情爱,还是怀着满腔的期许与赞美的。
而更令人觉得难得之至的是,夏洛蒂勃朗特不是一心一意顾影自怜,自我安慰地沉湎在对单纯的一双男女的爱情故事的圆满落幕的描写当中不能自拔,而是为几百年来的读者奉献了一位独立自主,迎难而上,勇敢追求,自我实现的女性形象。
另外,这部小说的哥特风格也值得一提。从简爱的成长环境的氛围的营造,到她来到桑菲尔德府的那一晚,在楼道墙面上看到的阴郁神秘的绘画,还有每晚回荡在楼道里的神秘女人的歌声,咒骂声,脚步声,加上桑菲尔德庄园本身的气氛,这些都为读者营造了一种情不自禁深深沉陷,而内心却暗暗怀着紧张忐忑情绪的心理情境。
勃朗特家三姐妹的小说,都或多或少地回荡着这样一种阴郁愁惨的气氛,而且她们三姐妹大都英年早逝,令人未尝不唏嘘感叹。
《简爱》总体上来说还是积极乐观的,她的妹妹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才是从一而终的“哥特风情的小说”,充斥着邪恶与愤恨,算计与迫害,死亡与鬼魅。
连夏洛蒂当初读到这本小说都情不自禁地责怪艾米莉怎么会写出这样恐怖阴森的小说,怎么会塑造出西斯克里夫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可耻怪物的形象,更何况是当时的时代,虽然近些年,这部小说愈来愈得到了研究者的关注,他们纷纷以一种心理分析的方法来挖掘和解读这部作品,并且盛赞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作家具有与她那个时代格格不入但却能够在今天的时代获得许多共鸣的特性。
当然,《简爱》这部小说并非玲珑剔透,完美到底。它最让人心存芥蒂的地方就是小说里简爱获得一笔“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巨额遗产的情节安排,有了这笔遗产,简爱执着坚定地回到桑菲尔德,勇敢面对自己内心最无法释怀,无法忘记的那个人,而这个时候,反倒是罗切斯特几乎失去了所有。
夏洛蒂勃朗特是不是在向读者揭示一个道理——一个女人,不仅灵魂独立,最好经济也能够自给自足,实现独立,这样才能更加坦然地面对和接受一份难得的爱情,完全是亦舒小说的套路,这并非不是美好的动机,这也并非不是当今社会比较稀缺的真理,但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推想下去的话,则几乎颠覆了简爱这个人物形象的初始意义——因为简爱本就是作为一个“奋斗者”,一个“迎难而上的进取者”,一个“主张平等,排斥自卑的性格独立的女性”的形象而存在,但这份遗产的出现,即是暗示了夏洛蒂内心的取向——简爱骨子里还是“自卑”的,她还是主张“金钱的话语权”的,她还是相信“完全纯净的爱情也许是没有的”的。
文学形象性格具有复杂性无可厚非,但如果经不起推敲,透露出作家自身的矛盾性那就是美中不足了,不过,瑕不掩瑜,这一个小小的“裂痕”并不能淹没这部小说在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上的夺目地位,依旧不能够抹杀简爱这个坚持梦想,而又积极进取的女性形象在人们心目中的永恒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