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将心事,藏在电影里

黄昏时分暮色西垂。

醉得不省人事的夕光将人间的一切笼络在一片一望无垠的平静安宁之中。

方才的小憩居然发了一场梦。

梦见父亲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面带愧疚与抱憾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似在求取原宥般的不自然。

他本不必如此。

因为一场舒心的睡眠耽误了电影开场的时间。

我面带微笑,轻言安慰,来日方长。

岁月深深,我渐渐习惯将“来日方长”挂在嘴边。

无管来者资质身份品貌色相。

那些堵在喉间难以启齿,那些心照不宣,那些心口不一的原谅,那些朝生暮死的想念,那些或许此生无缘的再会,那些自我陶醉,那些自我欺骗,多么天衣无缝,一句“来日方长”将万事万物,千百样迷藏在心底的情绪尽数囊括。

你说,他也舍得相信。人世间最最你情我愿的谎言。

其实,短暂的生涯里,与至亲一起看电影的经历,是没有的。

父母对电影院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仿佛已届半生的青春时期。

恍然如梦。

有时细话当年,仍然面色悦乐。仿佛当年历历在目,根本无需绞尽脑汁,俯拾即是,如数家珍。细致到当年的小小的尴尬与缺憾亦记得分外清晰,根本不忍忘怀。否则年华真正堪堪虚度。

彼时,看一场电影是谓奢侈,往往是一件颇不俗的大衣的价格。但年轻,舍得挥霍,任何时代,世事无论如何变迁,这一点情怀永不至于磨灭,是万变不离其宗,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是红日东升,明月西浮般的恒常。

那时的电影题材单一,乏善可陈。然而,聊胜于无,已是荒芜岁月里的一点消遣,枯叶丛中一点娇媚的“红”。

妈曾对我回忆少年时看过的电影。电影里,日本侵略者施展残酷暴行,借血肉之躯研发毒物,草菅人命。

母亲边叙述,面容仿佛依旧飘拂着当年的惊心触目。

那是不忍细细凝望的回忆,虽说是别人的回忆,虽说是人为制造的回忆,虽说隔着一层荧幕,但毕竟亲眼得见,那真实的恐怖,是一般的。混着一点有人陪伴,置身人潮的新奇与安全感,五味杂陈,与独自看书看戏,又是不同的光景。

一个人的惊涛骇浪,仿佛有另一人随时可以承当,是运气,亦是福气。

因而,那样的时代,男子如若诚心邀请一位女子进电影院,好事便近了,胜过万语千言,是点缀,何尝不是累赘。

那心意,昭然若揭,青天可鉴。

你微微表示,她便心领神会,那一点交会的灵明,简单,纯粹,又美好。不似今日,一切都是雾朦胧鸟朦胧,隔着千层纱帷,看得不够真切。

仿佛彼此都藏着掖着几分真情意。那深深掩着的,或许正是彼此迫切渴望的。却偏偏彼退我进,此消彼长。

今时今日,情爱如心安理得,处心积虑设置的一场对弈。不知时移事易,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作茧自缚,自食其果。

真正电影里的触目惊心,风花雪月,到底是人家的天上人间。与己,隔着那一层帷幕,便隔着千年万年,山高海深。任何心潮澎湃都属一厢情愿。这一厢情愿情尚浅,撑不了时日久长。

电影里的花枝招展,情节跌宕,终归无声无息,堪堪遗忘。

唯彼时彼刻,那一份隐秘的安稳,与旁观者的“清醒”和“冷漠”,真真切切,是从属于自己的存在。

别人抢不走,亦羡慕不来。

这些年,身边来去须臾,熙来攘往,有过许多影伴。

他们,或者是同窗之谊,或者相识不过萍聚,也有知心之人。

万紫千红,千人千面。

如今,“看电影”并不能代表什么特别的含义,似一挂只等待一把钥匙的锁,钥匙可以复制,锁也能够更换。不知是纯粹了,单纯了,还是复杂了,乱套了。

总之,那一份潜藏在暗里,梦里睡不安稳,千思百想的“面红心跳”终究是时过境迁了。

看电影,全场噤声,幽暗的密室般的放映厅。这么多双眼神,其实最知冷知热,最交心,终究只得你一人。编剧或者导演处心积虑安排的催泪情节,即便内心认定略略俗味滥情但终究肯入情,为那一点悲天悯人的用心。

当此时,听闻身后不远,亦有人动情,便轻鸢剪掠地怀有某种缥缈而隐秘的天涯遇旧知的情绪。难得难得。

有些电影,却只愿意一个人独自去看。

有些情绪,有些时分,只得独自一人承当与见证,此刻,并不需要高山流水,琴瑟和鸣。惟有独自担待那一点清冷的孤寂,方得守住那一分心如明月,繁华惊艳的清凉与烂漫。

此刻,动情或者无动于衷,啼笑皆非,还是面红心跳,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最怕旁人太也不知情识性,冷言冷语,面带诧异,一腔不明,乱点琴谱。没得分寸,一意孤行。平白地安稳兴致,瞬间毁于一旦。

好莱坞大片是可以邀朋引伴一同观赏的。本就冲着热闹去的,何不锦上添花。

这样的时刻,置身人潮的好处便得到彰显。喧腾的声浪,简直有盖过影片本身的力量。此时,令人震撼的,往往不再是炫目的特技,造型,而是在场如许热情澎湃的人。

若是王家卫导演的那一类影片,当然独自欣赏为佳。

对观影最深切的回忆或许便是一次午夜场。

仲夏时分,午夜里,已然有些凉意,心里是微温的。本是平庸甚至无趣的所谓“恐怖悬疑片”,中国大陆出品,并不抱期待,所以也无谓失望,重要的是那时那地那人。

令人难忘的是候场前坐在人流稀疏的窄窄的过道上,嘴里含着冰淇淋的微凉。正对面是服装店的橱窗里面姿态娇柔地摆放着的画着精致妆容,烈焰红唇的塑胶模特。

那姿容再秀丽,双眼再圆圆得可爱,终究没有活气。眼神呆滞,是为人所遗忘,所亵玩的一类。单薄的光影里,模特的表情逐渐生出狰狞,令人心悸。

日子过去,电影票根积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仿佛拥有充足回忆可以傍身。

其实都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虚妄。有一日,会将它们一股脑扔进垃圾箱,似年少时辛苦经营,悉心珍藏的游戏卡,和璀璨斑斓的水果糖纸。

那些你想留住的花火与人烟,早已在你浑然不觉的岁月里时过境迁。与其苦守着一方残迹直至发霉,不如礼貌而潇洒地告别。

如旧时电影散场,屏幕上硕大而清冷的一个“完”字,丝毫不由你流连。

人家早已抽身,收拾衣衫准备离开,你别苦苦痴守,一面孔的不识情理的呆相。

直等到灯火渐次湮灭,独自一个人,分外寂寥凄凉相。

既然这一场已届终局,那么下一场再会。

好久不见,是不是你,偶尔会想起我呢,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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