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你,凉风习习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坐在十几层楼高的房间里,看见窗外大风肆虐。
狂风过处,黄叶漫天飞舞,在阳光的映衬下,仿佛彩蝶翩翩,仿佛萤火熠熠,又像是一场大火的余烬,在尘世间恋恋不止。
不知道,此时此刻共睹这一幅烂漫颓靡图景的人中,是否有你。
不期然就想到那一句——
叶的离去,是因为风的追求,还是因为树的不挽留。

如果叶不想离去,狂风可否好心,微弱一些?
如果叶不想离去,大树可否诚恳,执着一点?
*
地铁站口,转身的时候,莉莉安把双手塞进脖子上的围巾里取暖,看着眼前的罗德。
这座城市,一步一步逼近宿命里的冬天,寒冷而深沉。
冬天,在莉莉安的眼神里,一寸一寸跳动闪烁,如炙热的火苗。
罗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拂过莉莉安的脸颊。
那种纤细的触感,春风过境,绿草披拂的无能为力偃旗息鼓。
莉莉安看着自己站在风里,裙裾飞扬,想着和眼前这个男人的无关。
他的名字叫做罗德,曾几何时,这两个字有玫瑰芬芳,日月光泽。
曾几何时,她愿意为这两个字天地昏黄,惊涛骇浪。
如今,她只是一个穿着咖啡色大衣的年轻女人,双手有些冰凉,眼神有些疲倦,心意有些消沉。
她说,再见罗德。
他说,再见莉莉安。
我爱过你,凉风习习。

恋爱的最初,罗德总喜欢问莉莉安,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每一次她都会不厌其烦地说,因为在你身边,感觉舒服安全。
莉莉安已经许多年没有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心有疆场,却任她驰骋翱翔。
他的脾气古怪,却对她温柔忍耐。
莉莉安知道,爱是一种特权。

莉莉安也知道,爱这种特权,也会像世间一切特权,终会惨淡,烟消云散。
可是在当时,莉莉安才看不到,莉莉安才不去管。
是王家卫形容爱的桥段——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摩托车了,也很久未试过这么接近一个人,虽然我知道这条路不是很远。我知道不久我就会下车。可是,这一分钟,我觉得好暖。”

“这一分钟,我觉得好暖。”
这一分钟的风,很柔软;
这一分钟的烟味,很带感;
这一分钟的夜色,很梦幻。
这一分钟,是王家卫的一分钟,是菲茨杰拉德的一分钟,也是莉莉安的一分钟。
偶尔莉莉安也会问罗德,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
罗德的答案始终如一,因为你的温柔,和特别。
莉莉安浅浅一笑,特别可不算褒义词,至少不够具体。
罗德被莉莉安的牙尖嘴利料理得服服帖帖,只好悻悻闭嘴。
他知道,这一场战争,他终究会败下阵来,早或者晚。
感情的刀光剑影,女人手持长矛,见佛杀佛,见神杀神,男人,男人应该牢牢握住盾牌,保护好自己以免受伤,同时护住女人,齐心协力,对抗外敌。

事实上,莉莉安才不管罗德因为什么而爱悦自己,那有什么要紧,不值一提。
事实上,莉莉安只在乎每一次两人目光交汇的时候,罗德的眼神里会否含有躲闪和迟疑。
男人的魑魅魍魉,都躲在眼睛里。

女人不一样,女人的都躲在唇畔。

莉莉安又不一样,莉莉安的鬼影幢幢,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安放。
莉莉安喜欢罗德的男子气概,那样孤勇莽撞,无知无畏——
世人都误解,男人的男子气概其实总有十分三,是孩子气。
这种孩子气,女人是没有的,因为缺乏,所以着迷。
像着迷童年时候橱窗里可望不可即的猩红大衣、少女时候欧洲电影里青春娇艳女郎头顶的巍峨王冠、成年时候从来不曾捕捉的镜中梦影......
一种永恒的缺乏。
偶尔莉莉安也会欣赏罗德的浪漫。
他的蹩脚的情话、他的独自一人在湖畔坐到天明只为听那嘈嘈闹闹的蛙鸣、他的为了得到她想要的活动赠品而现身聚光灯前胡言乱语......
但是莉莉安不能仅凭浪漫进入那良夜,更无法穿上浪漫踏进讳莫如深的黎明。
许多个夜晚,罗德在莉莉安身后喘息不止,纵情狂欢,莉莉安的脑海空茫一片,冷月无声。
她静静凝睇窗外,被窗帘遮蔽的外面的世界,她幻想此刻的窗台,正站着一个眉眼严峻而深沉的男人。
他在质疑她、审判她、嘲讽她、拆穿她、诱惑她、鞭挞她......
莉莉安赤裸裸地躺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脱得一丝不挂、从内至外。
每个男人都褪去她的一件衣服,她的肉体和灵魂,变得越来越纯白、越来越晦暗。
直到眼泪猝不及防地溢出。
他始终不曾察觉。
直到莉莉安发觉,她对地铁上的每一个男人浮想联翩。
他们每一个人都比罗德更加深沉具体,更加轮廓鲜明,更加野性不羁。
他们每一个人都比罗德更加让她神魂颠倒,她只能闭上眼睛。
想象自己是亟待被审判的巴比伦荡妇。
身边的每一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块石头,他们会将她砸得鼻青脸肿、五官模糊、灵魂破碎、肉身褴褛。
他们都在喧嚣狂笑地等待看她一步一步走进火烧不息的深渊炼狱。
她看到这一种危险,却情不自禁。
或许只是像某本书里写的——
“到了某个时间,你就会觉得自己有权拥有更多更好的东西,倒也不一定是因为你学会了要好好爱自己,也不是因为瘦身成功,更不是因为看了菲尔博士的电视节目,只是因为你突然感到厌倦了。”
莉莉安从罗德的房间里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忘了归还一件罗德的T恤。
是有心忘记,还是无心失忆?
在一起的这样许多长长久久、密密麻麻的时光,又有什么截然清晰的属于?
又有什么不曾沾染过属于罗德的味道?
只是人们不得不选择自欺欺人,选择遗忘。
*
很久很久以后,她对他说,我以为你会挽留,他对她说,我以为你不会走。
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在那座她钟意的墨绿色沙发上。
差一点这里就成了她的人间天堂,如今回望,是应该唏嘘遗憾,还是抚胸庆幸?
“或许我们彼此爱得还不够。”莉莉安苍茫地说。
“怎样才算够?爱到嚎啕、爱到非死即伤?”罗德的语气里有一丝绝望。
隔着这样许多时光,罗德依然还会为莉莉安情绪跌宕,想到这里,莉莉安有些感动得晕眩。
女人的虚荣心是一个无底洞,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害怕。
“我不想爱到最后,被你抛弃。”
“所以你选择'捷足先登’?”
“嘘——”
莉莉安示意罗德噤声。
“不要再说,只管去做就好。”
隔了一段恍若永恒的沉默,罗德低迷地说:
“再也没有第二个女人能对我这样残忍。”
莉莉安已经接近醉态,无需伏特加或者威士忌。
“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对你残忍。”
“所以你说我自作自受?”
莉莉安终究选择沉默。
她静静地靠在罗德胸口,那壮阔的区域,是某些女人渴望需索以及能够需索的全部。
是莉莉安曾经抵达,后来选择告别的一个地方。
但是莉莉安将始终记得罗德。
这个在午夜航班上对她说“I hate myself for missing you so much”(因为那样会显得他很软弱)的男人;
这个曾经信誓旦旦地说“I will take the risk of making you happy but not letting you feel sad”的男人;
这个曾经在她身前红了眼眶,流出眼泪的五大三粗的成年男人......
*
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波澜起伏、险象环生,充满戏剧性。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现代爱情》里的安妮海瑟薇,情绪高昂的时候穿着粉红色皮草去逛超市,情绪低迷的时候刚涂完口红转瞬即躺在地板上无法动弹;
不是每个人都像《伦敦生活》里的菲比·沃勒-布里奇,偷继母的珍藏品、对着姐夫开黄腔、选择一个龅牙的男人去参加亲人的生日会;
更不是每个人都像《盗梦特攻队》里的Mimi,潜入博物馆偷稀世珍宝,结果弃了钻石选纸扇......
真实生活平庸寡淡,走到一个人身前,他不会透过你的梅子色口红捕捉到这双唇曾经吻过多少精力充沛或者无精打采的男人。
这是一种遗憾,却也是一种安全。
我只是想说,爱情,或许是苍茫浮荡的人生一世,一个人所能够遭遇的,最大的戏剧情节。
两个平凡的人,光芒交汇、眉目传情,之后相依相伴、浓情蜜意,后来同床异梦、渐行渐远,最终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

又或者,藕断丝连、反反复复。
然而,在这狂风遍地起的人世间,每个人都是那纷纷扬扬的黄叶。
无凭无据、无根无由、无依无靠,却又同生同死、同病相怜、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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