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名校学生抑郁问题的思考

去年听说了一个奇迹而又悲剧的案例,一位即将毕业的名校博士男生,专业非常热门,前途一片光明,但是非常不幸地罹患抑郁症,他自杀的时候去意坚决,从九层楼的窗户口头朝下跳,结果反而因此出现了奇迹,因为在下落的过程中身体出现了翻转,双脚着地,除了腿骨有伤,身体要害部位完好无损。父母赶来北京,将他迁出校园,租了个二楼的房子陪伴、看护他,寸步不离。两个月后的一天,母亲下楼去取外卖,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回来发现儿子已经去了。

15年前,我自己也得过抑郁,最终靠运气和努力走了出来,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有过不少关注。我得抑郁的原因,是我在欧洲某大学给研究生讲的课被学生投诉了,课被停掉了。当时我被人民大学派到布鲁塞尔,与某大学合作办了一个研究所,我们这个研究所办了一个盈利性的硕士项目,招的学生有脱产的也有在职的。在职学生中有一位大姐,是比利时外交部的一位参赞,出了名的“事儿”,她上了几周课之后,写了封邮件向欧方主任投诉项目课程,列了七条内容,其中第五条说DrDI的英语口语不够流利。欧方主任因此就把我的课给停了,因为对他们而言,这第五条是最容易调整的事情。我当时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的,帮学校干这个工作属于兼差,研究所本身没有我的预算和报酬。离开了额外的讲课收入,光靠留学基金委给的那点钱,我根本无法支付自己和家人在那边的生活费用。课被停了之后,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更加拮据了,精打细算度日,每周一次到最便宜的“牛市”(菜贩集市)去买菜,倒三次公交用小车把一周的食物拖回家。有次傍晚回家路上看到糕饼店里当日的尾货在甩卖,二十欧的甜馅饼只需要五欧元,五岁的儿子想吃一个,但是我连这五欧元都掏不出来。被停掉课,伤害的不仅是我的钱包和生活,更有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于是我就抑郁了。当然,我估计不是重度抑郁,否则今天也没法写这段回忆了。但自杀的念头经常在头脑里转,然而每次看到无依无靠言语不通的夫人和孩子,我就告诉自己,再痛苦也必须扛下去。

我当年走出抑郁的办法是多方努力,多管齐下。首先是去医院开了点药先吃着,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作息稍微能正常点了。其次是每天下班后去附近的小公园里打篮球:跟白人硬杠身体,跟黑人比弹跳,我都处于劣势,因此只好狂练后仰跳投,每天出一身臭汗。我觉得只有在那两个小时的剧烈肢体对抗中,我的灵魂才能够喘息,暂时忘掉生活的艰难和工作的困厄。但是,真正决定性地让我走出困境的,是我在讲课事业上的逆袭。我在附近的波士顿大学布鲁塞尔分校里找到了一个兼职讲师的工作,讲中国对外政策。这门课在波士顿大学本校的授课教师是JoeFewsmith(中文名傅士卓)教授,我要获得这门课在欧洲分校里的授课权,需要获得他本人的认可。靠着多位同行前辈的保荐,我也参考他本人的教案精心准备了授课大纲,最终拿到了他的授权。我还记得那位能干优雅的欧洲项目主管跟我握手说,welcomeonboard,那句话着实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此后的三个月里,我每天的主要心思就是在备课和练习英语。备课对我而言不是难事,挑战在于如何在短时间内把英语口语提升到接近nativespeaker的水平。我妈就是教初中英语的,我从三岁开始就学ABC了,但是到硕士毕业仍然学了个哑巴英语,只会考试不会说。博士阶段在法国和英国都各待过一段时间,口语有所提升,但是与教学和学术辩论的要求仍然有不小差距,所以被那位比利时外交官大姐投诉其实也的确是应该的。我最后琢磨了一个似拙实巧的办法,与此前的中国人常用的英语学习方法大不相同。限于主题,我以后再向读者介绍我原创的英语口语听力学习法。这个法子效果非常不错,我自己的口语大有提升。前几年我用这个法子为基础,改造了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本科英文口语和听力课程。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我的授课非常成功,波士顿大学布鲁塞尔分校的硕士生们在评估系统中给我的匿名打分是全A。这个评分彻底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令我扬眉吐气。我后来专门跑了一趟我欧方老板的办公室,正式地向他展示美国大学的研究生们对我讲课水平和英文水平的认可。我知道这种行为在中国人文化中似乎有点幼稚赌气,但是这其实符合欧洲人的互动方式:你的名誉和地位必须靠自己去捍卫,不能指望别人的怜悯和照顾。

我的体悟是:抑郁症,往往既有生理因素又有社会心理因素,所以需要对症下药标本兼治;而且,这个病必须靠自己去治疗,因为心病还得心药医,而你自己最能明白自己心里的感受。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当你靠自己的努力和能力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你就能重新获得自尊、自信和自律的心理能量。

由于自己经历过这个病,所以经常关心相关的信息。我身边也有多位朋友战胜了抑郁症,他们的故事与我既有共性,又各有特点。总结起来,我目前的认识是,以下几点可能有助于患者自救:

首先,锻炼、睡眠和吃药都很重要。有一位朋友得的抑郁相当严重,但是他的求生欲望驱动他去运动。他每天花很多时间打羽毛球,身上出的汗都是怪味恶臭,以至于别人搭他顺路车的时候宁愿掏钱打车也不能忍受他车里的味道。汗液显然是把他体内某些负面的东西带出体外了。剧烈的对抗性运动,能够让人获得快乐,而快乐是战胜抑郁的生理关键。睡眠也很重要,睡眠不足,人就不快乐,睡不够就会有起床气,睡够了心情会很好。这都是常识。

其次,跳出自己生活圈中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想办法多出去看看,尤其是往下看,看看那些混得不如你的人,想办法帮帮他们。有位心理医生曾经说过,得严重抑郁症的人往往是非常自我中心的,甚至是非常自私的人。出去做做义工,帮帮那些真正水深火热中的人,看看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活得那么惨、混得那么差还在努力求生,你自己可能就不想自我了断了,因为心理上容易平衡了。抑郁症的人通常是得了攀比的“抬头病”,整天眼睛盯着上边,从来不往下看。从这个意义上看,关掉微信朋友圈,尤其是屏蔽掉那些喜欢显摆自己人生美好与成功的朋友的朋友圈,对于心理健康意义重大。

有个朋友的抑郁也挺严重,但是让他走出来的力量是对自己孩子的爱。孩子对他的关爱和问候,让他意识到自己以前太把生意上的得失成败当回事了,意识到孩子的成长需要自己的存在,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么自私狭隘,于是心里一下子转过弯来了,再也不想自杀了。我猜想,如果把自己的爱放得更大一点,不光是爱自己的孩子,而是把天下的穷苦困厄之人都放进自己的眼睛里,那么你的精神应该就会更加健康了。毕竟,我们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是一种社会性物种。

最后,比上述两点更加重要的,恐怕还是世界观人生观的主动调整:看淡功利,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做事情上,而不是关注做事情带来的成败得失上。许多人在教育孩子的时候,把他/她人生观世界观限定在个人和小家庭的功名利禄和物质损益上,灌输一种单向度的非常功利性的成功观念,迫使孩子从小在一个方向上狂奔,这样做的好处是短期比较容易出成绩,满足家长社交中的虚荣,填补家长自己人生的缺憾,但是却可能给孩子的身心健康埋下祸根。古人说,“求之不得,转辗反侧”,长期睡不好觉吃不下饭心情压抑,就会得抑郁。歌手杨坤有一首歌,叫做《无所谓》。据说他写这首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自己战胜抑郁症。我自己对这三个字的体悟是,一定要学会主动放下人生中的功名利禄和各类人为的标签。人应该降低欲望,降低欲望不是放弃生活工作中的必要的奋斗,而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把关注点放在做事情本身,认真体验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和工作中的酸甜苦辣,而不是关注“做好了这个事情可以得到啥”。陈自良教授是人大哲学院的一位曾经的大牛学者,我在本硕博三个阶段都听过他的哲学课,至今仍然记得他的名言:一切功利的都是不快乐的。因此,不为功利而做事情,只为做好事情而做事情,我们就变得能快乐一些。

上文说到,我在欧洲时靠打篮球获得灵魂的喘息,打得多了因此而练出了一手比较有竞争力的中远投,在有人紧逼防守、遮眼防守的时候仍然能保持较高的准确率,而且越是在关键绝杀的时候越准,其心法诀窍就是杨坤那三个字:“无所谓”。全身彻底放松,松而不懈,按照你无数遍练习所形成的肌肉记忆放开了投就行了,不要管别人怎么防守,也不要管绝杀投进了之后场边的美女们会如何崇拜你,更不要管投丢了之后队友会如何责怪你,你此刻就是一个莫得感情的投篮机器,justdoit,沉默为之,不悲不喜。我靠这投篮技巧和心法,在单挑中战胜过不少野球场高手,往往是那些能双手扣篮的黑人小伙,或者力壮如牛的白人壮汉,靠的就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无所谓”心法。更有趣的是,篮球是团队作战,有些人跟我分在一队的时候投篮准确率就上升,做我对手的时候投篮和传球准确率会下降,原因在于我会在打球时用语言暗示给他们催眠。对于队友,我常会说“无所谓”,而对于对手,我则会提醒他投篮的后果,比如“千万别投丢了”。心理上给他卸压还是加压,结果完全不同。打球如此,学习、生活、工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当然,我不是专业的医生,医学界对于抑郁症的研究也有待进一步深化。前一段时间甚至看到一篇文章,说抑郁其实是一种病毒导致的。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理论上应该诉诸抗病毒治疗。但是我想,在医学研究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作为一个过来人和幸存者,我和几位朋友的切身体会应该能帮助一些煎熬中的人们,也能够帮助到一些可能会误入歧途的人们。

愿大朋友、小朋友们身心健康。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