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馨迪 | 稻香
2020“富春山居·味道山乡”杯青少年主题征文大赛获奖作品
稻香
一等奖作品
浙江省杭州市富阳区第二中学 高二(15)班
于馨迪 指导老师:杨长征
——少年把温柔埋葬于那个盛夏,弥漫着稻香的坟冢里是不堪言说的荒唐,稻香依旧,少年的心似死水一潭,再无波澜。
(一)、
腾着热气的夏风曳开一片涟漪,所到之处惊起阵阵蝉鸣,无休无止,漾开了漫天的稻香。纵凭知了叫得欢快,也总叫不醒田间昏昏欲睡的稻草人。阳光携着灼人的温度,金灿灿一片洒下来,与排排稻浪汇在一处,汗水无声间滴落,名曰希望。
阿香出声时伴着稻香,因此得名。
(二)、
我将书包一撂,从墙头轻松翻了出去——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逃学了。
而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一阵笑声,其间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我心头一紧,刚想加快步子,就被叫住了。
“你妹子又来抓你了?”一阵哄笑。我不得已停下脚步,转回去瞪着那几个成日游手好闲的混混,当然,也包括不远处向我跑来的阿香。
我皱眉道:“她不是我妹子。”为首的那个混混比我稍大些,闻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捧着肚子笑个不停:“她出生那天你大娘从田里把你拎回去,你还为此挨了一顿打,怎么又不是你妹子了?”旁人也都笑起来,那笑声混在一块儿,比满树的蝉鸣还要尖锐刺耳。我转身欲走,却被一只手扯住了袖子。
阿香仰着脑袋看我,嘴里咿咿呀呀乱说了一通,右手指向不远处的学堂。我当然没理她,狠狠地一甩手,她乍失了平衡,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她对着我的背影咿呀叫着,随后那惹人厌烦的仅用声带发出来的声音被更响亮的哄笑声淹没了。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依然没有回头。
反正她也听不见,旁人再如何笑她,她也不会怎样的……大概吧。我这样想着,加快了步子往田里走,把所有的哄笑与呻吟抛至身后。
我走地越来越快,好像一个急于逃离案发现场的凶手。我从不愿回头变成了不敢回头。直到稻香裹满了我全身,我才轻轻叹出了一口气,只是心里一角暗处好像豁了个口子,流出来的却不是滚烫或鲜红的血——我说不清,只觉得阿香跌倒时发出的一声呜咽如魔音一般在我心头绕来绕去,缚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稻香也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好像一个背着业障的小鬼,突然被暴露在阳光底下。
我只好暗道:“她不懂事,我得懂……”
(三)、
我折回学校拿了包往家里走,还没进门便瞧见家门口站着几个人。突然响起一阵犬吠,一声声如惊雷一般,我每走近一步,就在我心头炸开一道。
月光惨淡,没有星光,昏黄的灯光投下的几道微晃的人影,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骇人。晚风有些太凉了,我想。
终于我看清了,门口那是母亲和大娘,手里各自拎着一根棍子。
“混蛋!”大娘见我来,猛地在我右臂上招呼了一道。我痛地呲牙,回嘴道:“干什么?!”母亲不由分说在我膝弯间打了一棍,我腿下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我看见母亲的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双眼却盯着我,眸中晕开了一片墨色,那里面似乎有名为失望的东西。
这眼神是一把刀,锈顿的刀刃一道道划过我的心头,温热的鲜血涌出的瞬间变得冰凉,随后淌遍肺腑,每一处都绞得生疼。
鼻尖骤酸,我试图咽下这股矫情的泪意,却骤然哑声——我看见,分明且清楚地看见,有一滴泪从母亲眼角滑出来。
“谁要你去收稻子了?”她颤声问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理直气壮,对上她的双眼:“不然呢?就凭你一个女人?”“我要你安心读书!”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嗤笑了一声:“念书顶个屁用,我不帮忙收稻子,你要指望那个废物?我们早晚会饿死——”
很清脆的一巴掌,我猝然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血腥味灌满口腔,我的太阳穴也跟着发胀。
“她是你妹妹,她是你妹妹……我辛辛苦苦供你念书,你竟然还不如一个七岁的小孩……”
我冷笑,笑这个女人说的痴狂话。
“她是个怪物,是个笑柄,是个负担,她不是我妹妹!”我厉声道。
母亲的第二个巴掌没能落下来,我拧着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你让懂事的她念书养你吧!”
委屈与怒火到了最后化作一阵凉意,从头冷到脚。我回头时看见躲在墙角的阿香,她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正小心地望着我。
我的目光自然地略过她,却在她额角看起来是新增的一道疤处顿了顿,那道疤痕上午还没有,不是很长,但口子似乎很深,鲜血已经凝固了。
不过这些都与我没关系了。我忍着腿上的痛意,背离这个可笑的家。
十二岁的少年没有回头,他背对着人影,背对着一地稻香。
(四)、
二十年的风雨飘摇,故乡的稻田香了一季又一季,香了整整二十次。我一次也没有回去过。
后来的第一次回乡,是因为家里的那片田头添了一座新坟。
我犹豫了很久,才不安地买了回乡的车票。
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车站哭了很久,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一片。
母亲花甲不到,但看起来已经很老了。
一望无际的稻浪在风里轻摇,蝉鸣响了半个盛夏。我在那做坟前静静地站着,无言地盯着还泛着湿意的新土——我已经想不起来阿香的样子了。
母亲从一层层的塑料袋中颤颤巍巍掏出来一个铁盒子,里面是满满的百元钞。
“你每年往家里寄的钱,一半在这里了……你没留下地址和信息,阿香拿着另外一半的钱去找你,她又聋又哑,叫人家骗去了。”母亲说着,又流起泪来。
我看着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钱,突然不敢伸出手去——这些年我因为学历低,过得并不好,曾动过回家的念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和阿香,干脆隐声匿迹,纵然年年寄钱回去,也不肯透露半点消息的。
那些钱被我拿在手里,沉甸甸地烧着手心。我的目光一滞,见那盒底压着几张皱皱巴巴的创可贴,疑惑地皱眉。
母亲抹了一把泪,解释道:“当年,我、我和你大娘打了你,她把给自己贴头用的的创可贴翻出来要拿给你……一直留到了现在……”
我脑中轰鸣一声,回想到了当年她捏着的那个东西。
世界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蝉鸣声、风声通通再听不见。
年逾三十的男人俯下身去,额头抵上了坟前的新土——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姑娘,又聋又哑的二十七岁的,我的妹妹。
抬首间,阳光晃过我的眼角,熟悉而陌生的稻香卷席了天地,二十年的荒唐与执拗被风吹散,悄无声息。
至此,第二十一场稻香,我又有了一个妹妹,她在坟里睡着,浑身裹着稻香。
她叫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