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列传：本家兄满意（作者 马其亚）

满意，是我本家弟弟，小我三岁。满意是小名，他大名叫什么？庄上老老少少知道的不多。我若不写他，可能过了十年二十年，就没有人知道他了。他叫其早，上溯七代，我们是同一个老祖宗。

记忆中，关于满意最早的事，是大食堂解散后的那年春天。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母亲领着我在家北麦地里挖野菜。只见一群人抬着用软床做成的担架，急匆匆地从通往县城的大路上赶回来。母亲急忙拉着我，说：“满意娘上运河（县城）看病，回来了。赶快去看看!”我远远看到，那担架拐过路旁的小水沟，到了满意家的高宅上。这个高宅住着两家，一条屋脊四间茅草房，满意家在西边两间，东边是他大姑家。大姑是叔伯姑。

大姑在高宅上，领着满意，怀里还抱着满意的小妹妹。看到担架抬上宅子，大姑说：“满意，你娘回来了!”满意迎上前去，喊着“娘，娘，娘”扑向担架。紧跟着担架的满意父亲（我叫二大爷），一把搂住满意，撕心裂肺地哭喊：“儿啊，你娘死了！”大姑，我娘，还有很多邻居一起围上来，现场顿时哭声一片。

几位抬担架的自家爷们，一起动手，把软床放在靠近门旁的屋里，把二大娘的头挪向门外。这软床就成了灵床。

大姑把盖在二大娘头上的破被掀开，我看到二大娘的脸胖胖的，蜡黄蜡黄。马上就听到有人唏嘘：“那是浮肿，饿的!”接着有人拿来火纸，把二大娘的脸盖上。不大一会，又有人拿来一个瓦罐盆和油灯，放在灵床前边。再过一会，有人找来一块白布，缝成帽子，给满意戴上。才有虚岁四岁的满意，被大姑哄着跪在灵床前，给娘烧纸。满意忽闪忽闪着大眼睛，一会看看灵床上躺着不动的娘，一会看看旁边哭喊着的大人们。

二大爷说，二大娘才生女儿两个多月。有人捎信把他从大河工找回来，昨天晚上到家，发现家里没有一丁点粮食。他们娘仨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两个孩子饿得直哭。今天早上发现，二大娘的两条腿肿的很厉害，肚子鼓得很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于是找来几个青壮劳力，就往县医院抬，半路上发现二大娘已经咽气，只好原路返回。

前排邻居大嫂子说：“前天我还看她弄椿树叶吃，八成是椿树叶中毒了”。前庄大婶子说：“昨天我上我姐家，路过她宅下，我问她弄什么吃的？她说是稀罕物，还让我尝尝，我一看是桑树叶。”有人接着说：“桑树叶是发粘的东西，吃了不消化，可能把肠子粘住不通了。”有人哀叹：“哪还有树叶子啊？都吃光了。”也有人说：“说不定得了什么急症吧。”

二大爷秃头，锅框秃，家里很穷。二大娘跛脚，两人同命相怜，走到了一起。二大娘去世不久，女儿也没有活下来。从那以后，二大爷不再参加生产队劳动，天天沉迷于赌博，靠和局（开赌场）赚撩头钱吃饭，没有管过满意。

有一个笑话，我记了几十年。满意还很小的时候，二大爷让他去街上打酒。满意拿着瓶子就走了。不大会，就有人听到二大爷大骂满意，要揍他，满意吓得再也不敢回家。二大爷骂满意：“你给我打的酒，瓶里哪来的癞蛤蟆蝌子？”原来满意到宅下汪塘里灌了半瓶水。也有人说，满意打了酒，路上自己喝了一半，于是灌点汪塘水补充，不小心有癞蛤蟆蝌子进去了。

满意是个无娘孩，爹不管，也没有人管得了他。满意没有进过一天学校。他小的时候，吃百家饭。饥一顿，饱一顿，也养成了不少坏习惯。

二大娘去世不久，二大爷失踪了。有人说，他去了安徽蚌埠，有人说他出了什么事情。反正有很多年我没有见过他。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见到二大爷回来了。他原来的房子早已倒塌，就住在我家东边的公路旁树底下。乱七八糟的铺盖，下边是草窝。下雨天就去旁边的屋檐下躲一会。冬天，他又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天气暖和，又回来了，还是在路旁睡。好像他有钱吃饭，还在路边支起了锅灶。

再说满意。我印象中，满意从来没有参加过生产队劳动，生产队分给他的粮食、山芋也不多（大家都不多）。他的自留地和宅前屋后从来都是荒芜的。每年春节，队里一定有人会扛个大箢子，挨家挨户给他齐煎饼或者其他好吃的。他还小的时候，叔伯姑是他的依靠，可是叔伯姑也是自顾不暇，叔伯姑后来不跟他住在一起了，他有时候会过去，叔伯姑还能管管他，后来叔伯姑去世了，能管他的人就不多了。

大约1972年前后，满意十六七岁。运输站站长张玉堂知道了满意的情况，就主动介绍满意到供销社养猪。运输站在我们生产队附近，运输站主要负责用平板车把县城的物资拉回供销社。听说满意很乖，工作做的不错，也有了一点工资收入。那不久，人们见到满意学会了吸烟，而且吸的烟越来越好，后来竟然吸起了还是紧俏物资的大前门。有人劝他应该攒钱娶媳妇，不要吸这样的高档烟了。他说：“没有办法，必卡！”意思是说，人家都吸那么好烟，我也不能比人家差了。从此以后，“满意吸大前门——必卡！”成了大家的一个笑料。不久，他也不再去供销社养猪。

1975年前后，我在家当生产队长。生产队劳动，他从来不沾边，谁也难以找到他。大约有两三次，受路旁一个老头怂恿，让我给他粮食。老头暗示他，你是社员，不管干不干活，队里应该给你饭吃。他真有点缺心眼，居然直接找我死磕，不给粮食不拉倒。实际上，即使不参加劳动，只要分粮食都有他的。我跟他说，等到分配时，该有的一定会给你。他哪里听得进去，拉着我，亮起了拳头，把我白背心撕坏了。

我没有生他气，体谅他是无娘孩。我也没有办法跟他做思想工作，因为他不会按照套路出牌。后来我去上学接着回来工作，好多天没有见到满意。有人说，满意去南京给他大爷放鸭子了。他大爷大约入社前就去了南方。乡亲们都觉得他大爷一定会把他安排得很好，说不定还娶上媳妇了呢！

大约十五年前，我在老家突然见到了他。他思维略显迟钝，说话有点慢，主动跟我打招呼。他说，现在是回来办身份证的。我很愕然，都什么年代了，咋还没有身份证呢？须知，没有身份证，是寸步难行的。再一打听，他还是单身。快有五十岁，怕是难办了。我还替他担心一阵子。

2008年夏天，我骑电动自行车去城东转悠。在本家侄子开办的工厂里，见到了满意，他在那儿打工。我为他高兴，这下子生活应该有保障了。

2018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听说满意已经死了一年。我非常难过，满意的一生太可怜了！

几位乡亲告诉我，满意在本家侄子的工厂打工时，侄子告诉他：“满意叔，你放心，在我这安心干。百年以后，我给您养老送终。”2017年春节，满意从工厂回来，去镇医院看病，落脚点是他表嫂家，叔伯姑死了，表哥死了，表嫂及表侄、表侄媳妇们对他也是很热心。医院就在表嫂家门口。回来看病，是他的农村医保在这儿。他超过60岁，也有政府发的养老金。按照规定，他是五保户，还可以去镇里的养老院居住。

今年清明节前，我回老家，看到五位老太太在楼下聊天，这位表嫂也在。我过去请她们聊聊满意。表嫂说：“我来（结婚）的时候，满意才五六岁，他指着巷口说，老猫叽来了！他把他娘想成了魔鬼。”表嫂说满意死前得的病，是不自觉地尿裤子。我知道这是尿失禁，什么原因导致的，不清楚。听说才住一天医院就去世了。那位开工厂的侄子听说后，给他买了棺材和寿衣，把他安葬在祖坟墓园。死的时候，满意62虚岁。表嫂的儿子儿媳妇逢年遇节，都要给满意上坟。开工厂的侄子也说，他们在清明节也给满意添坟。三表婶子说：“满意爷（父亲）就埋在东北湖地里，从来没有人去添坟，现在坟子在哪里，可能找不到了”。二大爷可能死了三十多年，据说满意不知道他父亲埋在哪儿，他也没问过。

我不知道，二大爷当年给儿子取名满意的初衷。但是可以猜想，他可能是为有儿子骄傲，可能是祈愿从此以后事事如意。那时候人的乳名，多数是猫啊狗的不太文雅但有祈求上天保佑的意思。满意，可是一个既文雅又有祈愿意思的名字。遗憾的是，二大爷一辈子都不满意，满意也是一生都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