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这间公厕里,办了一场艺术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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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晴早安》是由「放晴公园」和「看理想」联合推出的播客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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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2021年4月28日,《放晴早安》第48期的音频和文稿。
今天我们会来聊一个特殊的空间,它在我们的公共生活里不可或缺,但是却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公开谈论它。你可以猜到是哪里吗?
这个空间就是公共厕所。虽然今天的节目应该不会涉及任何让人们生理不适的内容,但是会涉及到一些非常真实的社会现象。如果有朋友介意的话,可以选一个你觉得更合适的时间来收听哦。在这一期里,会有一位新的朋友作客我们的放晴早安。
不知道大家对公共厕所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或者是经历?我可以分享我的,那就是我一度非常排斥去公厕。因为,女厕所门口总是排着长队,卫生条件堪忧,还有人会把马桶圈踩得很脏。让我还没进去就上头,只想赶紧离开。还有就是,在公厕还没有免费的年代,有一个特别大的疑问一直存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就是女厕要收费,无论上大号还是小号,自带手纸也不行。而男厕上小号就能免费。(实在是太困惑了)
那我们今天请来的小伙伴,在2021年4月3日到4月11日之间举办了一个展览,叫“野放之域”长沙在地艺术展。全国一共有21位艺术家的23组作品在这里展出。更特别的是,她把展览开进了湖南长沙潮宗街历史文化街区的三贵街公共厕所。她叫曾卓琪。
我们和卓琪连线聊了聊她的尝试,点击下面的音频可以收听。或者,也可以阅读下面的文字。
👆 点击上方音频收听
曾 = 曾卓琪
崴 = 崴崴
曾:我叫曾卓琪,本科是西班牙语专业。毕业之后有经历各种各样的行业,一直到2017年开始,进入了长沙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工作,就正式进入了艺术行业。
因为写自己的公众号,所以当时谢馆这边开馆的时候就邀请我过去做谢馆这边的艺术的新媒体。从此进入艺术行业,有两三年的艺术从业的时间。
然后一直到2019年,自己去西班牙读了一个艺术史的研究生,也是去年10月份才刚回来。
回来之后就开始有一些想自己做策展的想法,就一边是在做长沙的展览的艺术评论,机缘巧合下,有了这一次“野放之域”独立策展的项目。
崴:说到办展的起因,是她有一位跨性别的朋友向她诉苦,说自己上厕所经常不知道应该去男厕还是女厕。她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切入点。她自己也留意过国内女厕所门板上的涂写往往是“人流”、“包养”或者是“代孕”的广告。她意识到,在讨论到公共厕所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痛点。
比如,女厕所要排长队,清洁人员会抱怨有人用完不冲厕所,残障人士会质疑为什么无障碍卫生间频繁被非残障人士占用等等。在这样一个话题背后,是许多更加具体的问题,也是更加深刻的问题。于是,她出了一个话题作文“公共厕所”,向艺术家们发起作品征集,体裁不限,题目自拟。
她向许多艺术家们发去了邀请,还有一些艺术家们看到了这一消息主动向她发来了作品。
曾:我唯一的预期就是想发起社会对这个事件的讨论。这可能是当初最想的,没有想过会有多大规模或者多少艺术家,或者说它学术高度要有多高。定下这个主题,心里其实是很忐忑的。一方面觉得这个题确实很好,一方面也很担心自己能不能很好的把这个展览做出来。但不管如何,还是很希望大家可以就公共厕所背后的各种社会议题,产生一场热烈的讨论,这是当时最初的目的。
命题式作文一样的展览,就我只是抛出“公共厕所”这4个字的议题,向艺术家们征集观点。很惊喜的是我其实收集到了非常多并不是只局限在个人视角的观点。
比如说花艺师胡诏,他做的是人跟大自然对整个公共空间权利使用的一个争夺。这个是我之前不会想到的。但我跟他最开始聊,很显然如果说把花艺引到艺术展览,大家都会想去想到荒木经惟,想到女性。也收到了很多把花和女性做在一起的这种明显的女权主义的作品。
然后当时跟胡诏聊的时候,他其实就不想往任何这方面靠,他就是很想要讨论大自然跟人的关系,他就没有任何性别的导向。
我们这一次真的所有人为爱发电,非常辛苦地为爱发电。很多作品的创作成本非常高,所有的运输这一类的费用都是艺术家自己去承担。然后召集到志愿者一些吃饭的费用都是我在支付。
《边界》 胡诏
崴:或许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疑问,难道这样的展览一定要在真正的厕所里办吗?其实呢,卓琪和她的团队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当时他们还有另外两个选择,第一个是在商场或者是其他的空间搭建一个仿公厕的展厅,第二是采用集装箱设计展出。
讨论再三,还是选择了在一个真正的公厕里展出。
曾:我们的作品分两类,一类是非常野的作品,参展的艺术家都是非常年轻的人。他们的作品呈现了非常棒的很野生的张力,跟空间融合在一起;还有一类都是非常成熟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可能是比较美术馆式的,你把它放到一个白盒子,它可以非常的美,然后大家能够很能理解他的创作思路。这两类的作品都有。但他们其实都有一个很棒的共性,就是它在厕所里发生,就能使观众瞬间明白它的意思。
比如说周建胜老师的灯牌——“男厕所为什么这么大”。你能明显感觉到男女厕所,不管是每个隔间还是整体的大小都非常的不平等。所以你可以在男厕所,大家一排人站着看着那个灯牌,(在)女厕所你只能每个隔间去看。这个作品,试想一下,如果你就把这个灯牌放在博物馆的墙上,你凸显不到它的意义。所以这一次是一个在地艺术展,所有的艺术家也都是根据他所给到的空间,围绕这个空间去进行创作。
比如说女厕所里面有好几个作品,第一个Papaya的作品是满墙的摄像头,呈现的是女生害怕上厕所被凝视、被偷窥、被偷拍的感觉。这个我们也是真的很希望男性观众进到女厕所的格子,关上门,体验一下女生上厕所空间的狭窄和被偷拍的那种恐惧。这都是很实景式的感觉,就特别实景式的体验。这就是我们一定要选择公共厕所的原因。
《无处安放》 丘丹琴
另外一个就是在公共厕所,你的受众是不一样的。我们的展览在当地的一些新闻台上播了之后,很多老社区的叔叔阿姨结伴来看展,这一些都是之前可能没有进过博物馆的人。
但这也是让我们很欣喜的地方。布展的时候,我们附近有很多建筑工人。我心中我们整个展览最感人的一个画面,(就是)那一群建筑工人进来看热闹。我就都同意他们看,我说:“就暂时不能上厕所,但你们可以看。”有个诗人在厕所门板上写了诗。他们就一群人站在门板前就很大声地念:“春天来了。你介意我在厕所里写诗吗?不,我不介意……”
他们觉得这个事情很好玩,就大声地在那里念,我在后面看着就想说,这群工人可能一辈子几乎都不可能自发地去一个博物馆看展览。但是因为是在公共厕所,大家有这个需求就进来了,或者误打误撞进来也好,或者看热闹也好,使他们迈进了这个空间。于是他们就看到了一首诗。这个过程,是我之前艺术行业这么多年没有过的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体验。
崴:嗯,让那些或许永远不会主动走到博物馆或者美术馆的人,也能走进一场艺术展,和这些展品们发生一些奇妙的互动,是多么有意思。
还有,我想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一场艺术展,绝大多数女性是不可能有机会进入男厕所,而绝大多数男性也是不会进入女厕所的。策展期间,他们勘测了厕所的大小,男厕所比较大,而女厕所狭窄到开门都费劲。男厕所的面积是25.2平方米,女厕所是18.2平方米。其中男厕走道的面积是9.3平方米,而女厕走道面积只有差不多4.5平方米。带来最直接的问题是,有些艺术家的作品本来想放在女厕所,但是因为空间太小,只能放去了男厕所。她为此还去做了调查,女性上厕所的频率是男性的1.5倍,上厕所需要的时间是男性的1.5倍~2倍”。于是艺术家周建胜的作品就是一个霓虹灯牌写着——男厕所为什么这么大。
在聊天的过程里,我们聊了很多艺术家的展品。虽然我自己没有机会飞去长沙看,但是通过照片和卓琪的描述,我也大概了解了其中大部分的作品。我问她,有没有感触极其深刻的作品。
《男厕所为什么这么大》 周建胜
曾:有一个是模特的作品,它放在男厕所里面。它其实是一个试图站着小便的女生的形象,就是光溜溜的女模特。她来的时候还是一个身上很干净的女性模特放在那里。
第一天,我们是把它放在了路边,让每个人可以在模特上写下你对女性的看法也好,你身为女性常常听到的话也好,就积累了很多的一些涂鸦素材。然后放在那里,每天就观众自发地去写。
我印象深的有:“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30岁了还不结婚?”;“为了孩子,算了吧。”;“医生,你看看我还要整哪里?”;“不要学理科”;“穿那么少不就是骚吗你?”;“你化妆不就是给我看吗?”……
而且整个作品越来越丰富,讨论的东西越来越多。最开始可能只是写的是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所以当时我也是跟艺术家商量,我觉得这个作品还差点什么。我当时就手上有黑胶带,我就说你拿黑胶带把这个女模特嘴巴封起来。它呈现的就是一个一度不能为自己发声的,在当代的社会各种禁锢下的女性的形象。
我自己是很喜欢这个作品,就你想我是亲眼见到他光溜溜的一个人进来之后,就不到一周的时间身上被人写满了那么多东西,还是很感慨这个过程。
崴: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会来看展,来看展的人都会有什么反应?
曾:整个展览期间我也一直观察人群的反应。也会有人在门口,我就会说:“叔叔进来看一下,还挺有意思的。”因为他们有人会在外面围观很久,不知道要不要进来,我就会在门口喊。然后他们就说:“厕所,唉,公共厕所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地方,你还喊我进去,我才不去。”然后就这样走了。有很多人觉得公厕就是很脏乱差。
但首先,这次我们选的厕所它本身是一个非常干净,干净得超乎我们想象的一个地方,然后也没有味道。这一点也是我们选它的一个原因,所以就并没有脏。但是确实很多人会把公共厕所想象成一个很脏、很污秽,一般我不会去上公共厕所,就有人会有这种感觉。当然这是极少部分的,更多的还是蛮好奇愿意进来。
有位80多岁快90岁的老奶奶,她看得很开心。很有意思,她就一个人撑个伞。因为我们有两个展厅,一部分是一个开放的祠堂里面讨论老的城市空间,就是城市空间现代化。另外一个是讨论公共厕所。她两个展厅都认真地看,看了之后就说:“人只要活得足够久,什么奇怪的事都能看到。你们这真是天下第一奇事,我这辈子看到的。”
但她的心态就很包容地在聊,然后说她要带她孙子来看一看。她就住在这附近,直到看到到处有我们的海报就过来走一走。她的状态很好。
包括我外公外婆也过来看了,看了之后,他们的接受程度也是我根本没有想到的。他们觉得这个事情特别有意思。他也说:“你应该去找找世界各地的厕所来看一看,中国的厕所需要革命一下。”
这个话题,每个人都能聊。只要你进来跟大家聊关于公共厕所,每个人在不同的层面,都有话题可以聊。我觉得还挺好的。
甚至连我们街区的保安都成了我们展览的粉丝,就很喜欢我们展览,常常来看。虽然他不一定看懂,但是他觉得有意思。就是我那天看他在门口总是喊人进来看,我说:“你这么喜欢我们展览吗?”他说:“很喜欢。”我说:“你看了吗?”他说:“我看了好几遍,每天都要看好几遍,反正觉得有意思,这个事情你们搞得好。”
崴:虽然在这一期节目里,我们呈现出来的不多,但是我们也聊到了她在策展过程里遇到的各种困难。比如他们只有5天的时间去布展,她每天都早上9点多起来去现场,晚上六七点才能吃第一口饭。展览一结束,她就病倒了。在布展的前三天,她都一直觉得这个事情搞不成,整个环境根本没有一点像是个展厅的样子。她都不敢给任何人发邀请函,直到开展的前一晚觉得像个样子了才开始发邀请。她还找了自己的朋友来义务帮忙做各种工作,总之,大家都是在用爱发电,完成了这个展览。
作为一名从事艺术评论和策展的人,当她发现了想要引起社会关心和重视的事情时,她找到了一个切入口,就是办展览。我问她,没有她那样的专业知识和资源的普通人,可以做一点什么吗?
曾卓琪在展览开幕时致辞
曾:第一点是信息带来掌控。我自己比较信奉的一点就是你了解越多的信息,你对一件事情的掌控能力越强。做这个展览我本身也不是一个厕所文化研究者,我也不是一个对女权主义非常有研究的人。
我想我对这些社会议题了解的足够广吗?多么广才是足够广?我足够公平公正地对待了这些问题吗?但如果说因为害怕这个就不去做这个展览,不去写作,不去表达,我觉得就还挺可惜的。所以信息带来掌控,就是我希望那些愿意去参与社会讨论的朋友在讨论之前,首先自己做更多的功课。
然后第二点的话,我觉得大家都是普通人。所以遇到一些事情,你想发表支持/反对的声音,你可以去发表。去积极地对一些事情给予力量也好,给予批判也好,能够大胆地发声,还是挺珍贵。
尤其我这一次很印象很深的是,我做的展览,我当然害怕它会有不好的意见,我害怕做的不够好。但收到的很短的一句好的评价,就会让我有力量以后再继续做这样的事情。所以如果说你还没有能力去做一些改变,你看到有人在做,你去给他们一些帮助也好,加油也好,其实也是在加速“改变”这件事情的发生。
崴:我其实还想再加一条,愿意去聆听和传播这样的故事同样也是在促进改变。比如我也和卓琪分享了上一次来我们节目作客的龙猫猫的故事,她说——
曾:我有看你们发给我的有一个你们的读者自己投稿的讲社区的。当时我一听,我就觉得好触动。有人在做这个事特别好,知道之后我也甚至想要去做。但之前没有人提,可能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还可以这样去做。知道有人做这个事,自己也会被鼓励到的感觉。
本文配图由曾卓琪提供,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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