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侯坪是个好地方

侯坪是个好地方

侯坪有白果。

侯坪有美女。

侯坪有故事……

屋后茶叔的姑姑嫁在侯坪,走动不多,主要茶叔的爹死了,妈也跟着死了,屋里更穷,亲戚也懒得走了。茶叔说不是他的两个堂兄弟相邀,他这张脸还真不想要了。茶叔去了,回来就带回一撮白果,送给我家,我爸就交给我,让我在灶火里煨熟了吃。白果,麻雀蛋大小,糖皮,煨熟剥开后,有股浓浓的中药味道——说不出什么味道,或者像生的苦楝子被碾碎散出的味道,吃起来比板栗要面。

我想,烤熟来吃,或许会粉一点。

但那之后,再也没得过白果。

茶叔说他姑妈没有分到。

茶叔的表侄女——他姑妈的孙女来东干脚拜年,年初三,雪在消融,整个村子都在滴滴答答。大家凑在门口的沙和土上晒太阳,说着吉利又客气的话。我见到了她,很浓的眉毛,很高的鼻梁,很黑的眼,很白的脸,只是她穿的棉衣是大人的棉衣,挣出大衣领的脖子和脸,像一颗白白的花生芽。

我想搭句话,却没有机会。

我的心在动,看了一个下午,看到太阳落西,却没有胆从门里走出来。

因为她,侯平在我心里种下了根。

侯坪在清水桥北边,据传是舂陵侯练兵的地方,也或许是军营。

侯坪上去不远,就是响鼓岭,响鼓岭上至今还有抗日战场遗址。听大人说,过了响鼓岭,就是双牌的上梧江,是零陵的地盘,算出县界了。我们把零陵人叫零陵拐子——鬼精鬼精的人。日本鬼子从零陵来,在响鼓岭、荷叶塘挖了战壕,修了炮楼,经常在附近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侯坪的袁培国、谢仙奎这些有血气的本地人,组建起抗日自卫队,游击、死磕、袭扰……各种方法都用上了,有多激烈或壮烈啊。

我喜欢和崇拜家乡的英雄,跃跃欲试。

第一次去,我只去到上龙盘,过了大桥,就不敢上山了。

上龙盘和侯平只隔了一座大山。

上龙盘分为下龙盘、上龙盘、铺子里和院子里,以陈姓人最多。马路下面的陈家院子里,陈家后人建了规模庞大的陈氏宗祠,被松柏树冠和竹子遮着,只能看到一段白墙。

大桥那边,就是大岭,阳明山的主峰之一,山脚长枞树,黑乎乎,密不透风,到了山腰,就只长草和毛蕨,再往上,山峰裹着云烟和天空接在了一起。大桥很高,连接两座山谷的。往下看,有点想做只鸟扑下去。桥下有水,从山上流下来的,流到桥下,没于水草。水草青青的,又绒绒的,跟田野连在一起,直到对面枫岩脚的石山下,铺垫得如同梦境。视野里空无一鸟,耳中却又呜呜不绝。四看无人,我走吧,我才不把这大桥当作生死桥——听人讲,有好几个想不开的女人,跑到大桥上选择绝望飘。我不想被鬼魂迷了,我走。

这桥,该叫断魂桥才是。

走后多久,忘了,父母四处央媒人给我介绍对象。

我已经从青皮后生长成“老大难”的光棍了。

朱家山有个死了丈夫的,听说那女人很能干农活,我父亲央媒人去求。

阙家院子有个单身的老大姐,样子看起来只比我大四五岁,我父亲央媒人去求。

侯坪有个样子像斧头砍出来的黄花闺女,年龄相近,我父亲央媒人去求。

我表姐在街上打麻将认识了一个女孩,与我表姐都还不熟悉,我父亲央我表姐去求。

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年龄到了非婚不可,一个是家里穷。

我选择去侯坪。

或许会遇到当年的那个她。

我们从东干脚出发,过何家——出美女的地方,美女都嫁给清水桥上的单身汉了;过清水桥——有美女,美女自产自销了。过村头坊——跟东干脚差不多大小,墙上还灰尘巴巴,过小塘铺——藏在枞树林里,人影都没见着。过吕家桥——藏在杨树里,临河而居,很漂亮。过枫岩脚——一个躲在山脚下岩石堆里的村子,房子又低又矮,灰尘扑扑。上了石梯岭,到了下龙盘——房子好一点,有红砖楼了,往北是桐木漯,往西就是上龙盘,都要上一个大山坡。上龙盘的山坡有多长——看不到尽头。下龙盘院子边有绿竹殷殷,上龙盘屋子后面是荒山,有一点比东干脚强,东干脚的山是旱山,除了发山洪有水,一年四季都苦逼干旱。上龙盘山上有水,汩汩的在马路两边流。站在马路边一看,山下是刘家坪院子,有美女,不过素不相识,不敢去招惹。

过大桥,也不敢往桥下看,咽下一口气,头也不敢回,继续爬坡。

这是阳明山北麓,路一直往上,我不知道还要冲刺多久,才是个头。又不敢问,只好憋着劲,往上冲。

路边是松林,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风凉爽了,人间变远了,像走失了一样。

走过修路挖开的石山凹口,路下边是一个天坑——天坑里的黄土上,大部分黄土裸露着,每块地的边上还站着一围被割了头的高粱杆。边上的山石像个黑衣大汉,要狠狠扑下来一样。天坑马路边的山更魁梧,铁塔似的,那边的岩石只好袖了手,在天坑边发呆,或站,或蹲、或跑,或挤作一堆,扮着鬼脸。

侯平峒就在山坡下了,峒,大山围出的一块平地,在大山里就像一个洞。侯坪,也叫侯平峒,有时图说话省事,干脆叫峒里的。

侯平峒有几百亩宽,胡家、谢家、曹家冲,三个村子,沿着山脚,依次而上,分层而居。

一棵巨大的白果树就在胡家院子边的空地上,叶子要黄了,再有几天,可能就黄透了。

田野中间的水渠上,也有白果树,不过要单薄一些,看起来更像一棵苦楝树。

我突然理解了茶叔说他姑姑分不到白果了。

两棵树,全村人分,分的还不够自己享用。送人,手里有余裕才行,穷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大方的。

山脚下有条小溪——西舂水的源头,估计再上去一点,这河该叫蛟源河了。

水很清,河堤泥垢卵石平展展的。水至清则无鱼,一路看着河,没有发现水里有一条鱼。

水田里的稻穗倒结实饱满,一眼看过去,像给侯坪院子围了一条围巾,然而,胡家院子更像一张八仙桌,靠着稻田摆着。

抬头看,侯坪四面都是山,公路在山腰像一条河,公路边的山坡上,种着树冠婆娑的白果树。白果树,也叫银杏树、公孙树、鸭掌树、鹅掌树,移杆苗或根蘖苗需要八到十年才能开花结实,实生苗一般在二十年后才开始结种子。

这白果树是多么有耐心耐力的一种树,难怪叫公孙树了!

我再看一眼稻田边的大白果树,树干抱围粗,树冠展开半亩田宽,我甚至怀疑,这树是不是舂陵候当年在这里练兵时就栽下的了。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我放轻了脚步,一个是怕脚步重了逗出狗来,一个是敬重,这个地方,毕竟是侯爷练过兵的地方。

我是不是过几天来更好?现在树叶子才发黄,再晚些日子,白果树的叶子黄透了,蝴蝶一样,用各种姿势告别,又在地上翻滚嬉戏,岂不是像一场缤纷花雨?而秋天的这种干爽清凉,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去,都可以坐半天。结什么婚啊,找什么女朋友啊,跟一棵白果树交个朋友,这里就是家乡了。

走到那棵大白果树下,树下堆着一堆光滑的青色鹅卵石,叶影斑斑。

媒婆小跑过来说要介绍给我的那个女孩昨天出门,到永州府打工挣钱去了,见不着了。她非常失望,还有点愤怒。我却释然了,我本是做给父亲看的。媒婆去找亲戚,我想起了茶叔的姑姑——我应该叫姑奶奶的,可我居然不知道这位姑奶奶的名字。一屁股坐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心里有一点点惆怅。风过白果树,像无数蝴蝶翻飞,也像无数麻鸭脚掌在水里划动。

对面的山披上了阳光,像穿了毛大衣,在跟我套近乎了。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大地上没有一点喧嚣。

我想来这里是为了见某个人,也是为了向这里告别。

我心安了。

侯坪院子就像在白果树的抚弄下睡觉,什么前尘往事,什么峥嵘岁月,都不如安安静安静的小憩。

我突然觉得自己跟这里的女孩子没有缘分,但跟侯平有缘分。

世间,还找得出这么一个遥远又安静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是一直在心里霸占着,要做我的归宿么?

清水、稻田、白果树、瓦屋民居、阳明山……这些仿佛是上天配置好的,一切都刚刚好。

茶叔的表侄女应该嫁了吧。

巷子里一只狗都没出来,从身边跑过的两个小孩子一围我是来看风景的,白了我一眼,不见了。转头看着阳明山,我有点泄气,侯坪院子就像一个鸟巢黏在山脚下。当然,无论是侯坪,还是其他村子,都像鸟窝一样,筑在山腰或山脚,人像鸟一样飞来飞去,疲倦也飞,兴奋也飞,忙忙碌碌,从出生到进土,忘了头上有天,有星辰大海,有皓月当空,都把大地掏烂了,把人生掏空了,还在接力,还在掏。

我有点害怕,我一直想做一只自由的鸟,可鸟一旦有窝,鸟就飞不远了。

不在天空翱翔的鸟,不是只好鸟。

站起来,我不等人了,一个人沿着田中央的水沟——笔直的水沟,直通向阳明山山脚,爬上长草的陡坡,就是永连公路。路边的斜坡上种着一行行白果树,像一把一把遮阳伞,明媚,羞涩,又恬淡,连绵无尽的样子。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白果树会跟着吗?如果一路是白果树,这里的秋天,将是地上天堂。

我有点留恋,但只是一点留恋。这一条路的终点在永州府,而永州府的路四通八达通天下,是个复杂纷纭的世界,我应付不来,我得原路回去。

白果树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或者它们一直如此,并不因我的来去有一点改变。阳光金子一样洒在地上,峒里的侯坪,像一顶斜靠着山岩的斗笠,脚下的这条路,把世界分成了两个部分,而我将错过这个秋天。

她还好吗?

蓝天无云,山风如咽。

我不知道。但侯平峒确实是一个值得留恋的清幽世界,那淡淡的人间烟火,与阳明山的佛性相得益彰。在白果树林里,谈一场避开尘世的恋爱,今生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候坪有风景,足以折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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