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史研究的盲点之二————感天而生(上)

泰勒说得最明确:“野蛮人已有无数年停留在人类心理的创造神话的时代。历来许多解释神话的起源的学者,皆因不明白神话发生时代的人类是如何生活与如何思想的,故尔尽说些废话,反把神话起源的真原因——一件极简单的事实,深深埋没了。” 茅盾《神话研究》
要为有本于古,秦汉增益之书。太史公谓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至《山海经》、《禹本纪》所言怪物,余不敢言也,然哉!” 王应麟《山海经考证》“——以上代序

历史应该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可是记录历史的司马迁《史记》,开篇就记载了两则神话。
“殷契,母曰简狄,有狨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史记·殷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 《史记·周本纪》
对此后世治学者多以为非。洪迈《容斋随笔》中说“此二端之怪妄,先贤辞而辟之多矣。”文中列举了毛公、欧阳修等人的质疑。其实,“司马氏世典周史”,他们的祖先早在夏朝就兼管记录历史,司马迁当然知道什么是历史事实,什么是神话传说。将这样两个后世称作神话的“事件”写进《史记》这样一本史书意味着犯了欺君之罪。但是,无独有偶,被国学家们一致公认为信史的《诗经》中也有类似记载: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br> 《诗经·玄鸟》
“厥初生民,时维姜。生民如何?克楹克祀,以弗无子。履武帝敏,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诗经·生民》
所以,春秋《公羊传》里归纳了这类现象并总结道: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进一步的研究发现,这样的所谓“感天而生”的神话在我们的先秦典籍中确实比比皆是。
①“炎帝神农氏,姜姓,母曰女登,有蟜氏之女,为少典妃,感神而生炎帝。” 《补史记三皇本纪》
②“太暤包牺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 唐司马贞《补史记三皇本纪》
③“太昊帝庖牺氏,风姓也,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 晋皇甫谧《帝王世纪》
④“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 《太平御览》卷78引《诗含神雾》
⑤“妃常梦吞日,则生一子,凡经八梦,则生八子,世谓为八神” 《拾遗记》
⑥“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史记·秦本纪》
⑦“母曰附宝,之祁野,见大电绕北斗枢星,感而怀孕,二十四月而生黄帝于寿丘” (注:黄帝的母亲在天神感应两年以后才生下了黄帝.
唐司马贞《补史记五帝本纪》
⑧在山海经海内经同样记载了“炎帝之孙伯陵,伯陵同吴权之妻阿女缘妇,缘妇孕三年,是生鼓、延、殳。”这里鼓、延、殳应该是缘妇怀孕三年所得的三胞胎(也有研究者认为是鼓延和殳双胞胎的)。而不是三年中生了弟兄三人。
⑨《搜神记卷十四》“盘瓠将女上南山……王悲思之,遣往觅视,天辄风雨,岭震,云晦,往者莫至。盖经三年,产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配偶,因为夫妇。”既然“往者莫至”这十二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当然还是天神感应所得。
作为这样的传说最为极端的两个例子是:
东晋王嘉《拾遗记》说:“春皇者,庖牺之别号。所都之国有华胥之州,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绕神母,久而方灭,即觉有娠,历十二年而生庖牺。”
《山海经·海内经》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听訞生炎居……后土生噎鸣,噎鸣生岁十有二”袁珂说“这句话文意较难索解”其实它的文意就是“后土的妻子在两人生活在一起十二年后生下了儿子噎鸣”。
至于《神仙传》所载“老子者,名重耳,字伯阳,楚国苦县曲人里人也。母怀之七十二年乃生”而同书载彭祖自述“加以少枯(怙)”至少说明老子也是不知其父为谁的,所以其母高龄没来由的得子。
在远古时代,这种引发怀孕的天神的感孕常常被用来判断孩子的吉凶。如前所述后稷先后被生身母亲抛弃了三次。先是弃之隘巷,再是徙置之林中,最后被弃渠中冰上,侥幸活下来的后稷被以为是神人而为姜原收养长大。这样的例子又见《博物志·异闻》:
“徐君宫人娠而生卵,以为不祥,弃之水滨。独孤母有犬名鹄苍,猎于水滨,得所弃卵,衔以东归。独孤母以为异,覆暖之,遂孵成儿,生时正偃卧,故以为名。”依现代医学的观点看来,(徐偃王)可能是因为胎盘结实,羊水未破,被视为不祥之兆而抛弃。
在我国的民间故事中也有很多这样的记载:“相传炎帝的娘,一天晚上得了一个梦,梦见太阳好象就在自己的怀里一样,热的身上很难过。惊醒后便怀了孕。怀孕一年另八个月,生下一个男孩。”
同样的人类起源神话也见于世界很多民族,这里从茅盾《神话研究》中摘取两例:
北美洲的H:一天,天上的神人中有一个女子,在猎熊的时候,忽然跌入一个洞里,不料这个洞下面就是地。……在那里她生了两个孩子。
萨摩亚岛上的神话:太阳通奸了一个萨摩亚妇人,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用藤蔓做的绳索捉住了太阳,索要恩物。
这些产生于母系社会的神话中都没有父亲的角色,因为没有文字,只是通过一代接一代地口口相传,在传说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后人的加工。例如上述萨摩亚岛上的神话最初的表述可能是:一个萨摩亚妇人梦见太阳飞进自己的怀里,醒来就生了一个孩子,这孩子用藤蔓做的绳索捉住了太阳,索要恩物。通奸一词很明显是父系社会有了婚姻制度后产生的,为了达到贬低母权崇高父权的目的。
综合这类神话的特点我们发现,以上有关远古怀孕神话的共同点是:一、远古社会的孩子都没有生身父亲,其母极少有配偶(这些男性配偶极有可能是人类进入父系社会后为文人们所附会增加的);二、因感受某种天象或神明而怀孕;三、怀孕时间长短不固定,可能在感应之后立即分娩;也可能怀孕一年、两年、三年甚至十二年。而恰恰不是当代生理学所揭示的“十月怀胎”。所以从古到今的研究者们把它们定义为神话。
当原始人类思考自己和自己的生存环境时,首先产生的疑问就是:是谁创造了人类本身?司马迁在追溯五帝家世时,也就是在寻找《史记》这部历史巨著的起点时,很自然地来到了这个历史的十字路口。显然,继续向早期历史追溯时,司马迁走进了没有文字记载,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的母系社会。所以,以上感天而生的神话,可能是母系氏族社会的口口相传至今的历史史实的一部分。这个推测正是历代神话学研究者所极力想推翻的前提:“我们能不能将一部分古代史还原为神话?我们的古代史。至少在禹以前的,实在都是神话。如果欲系统地再建起中国神话,必须先使古代史还原”。茅盾《神话研究》百花版P223。其实正是在这个神话研究的死胡同里神话学研究和古史辨学派分道扬镳,走入了各自的盲区。(明天请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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