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新 | 故乡的端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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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漂泊多年，到过的地方实不算少，但各个地方的端阳节远没有我故乡的端阳节神圣、隆重、热闹。或许是浓郁的家乡情结罢，因此我也就特别怀想故乡的端阳节了。
回想起二十六年前，在我的记忆里，除去春节，就只有端阳节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能是经常在家过春节的缘故，到后来春节反倒见奇不怪、习以为常了。端阳节却不同，从我外出漂泊至今，竟没有哪一年是在故乡黄梅度过的，因而孩提时代的端阳节给我的印记弥足珍贵，现在回想起来亦愈加亲切。
早年在家读书，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端阳节前夕便扳着指头日日细数。当栀子花开、清香四溢时；当石榴如火、枇杷金黄时；当蝴蝶翩翩起舞、蜜蜂漫天飞扬时；当农夫放倒最后一束麦穗、玩童用新鲜麦管吹出五彩缤纷的肥皂泡时；当小伙子换下春装、露出浑身肌肉、姑娘们穿上裙子、花枝招展时，端阳节也就在我们的推算与企盼中，姗姗而来了。
于是，家家门前插上了菖蒲、艾蒿，户户包起了粽子，煮上了红鸭蛋，还有新麦做成的馒头，吃上了新鲜的麦牙糖，我们家乡的粽子都是纯糯米做的，那年月不似现在，连一点芝麻，都是奢侈品，但不管如何，新鲜粽叶包裹的成年老糯，拌上刚上市的菜油，原汁原味，还是清香满口，百食不厌，殷实人家再醮上点白糖，那口感就更加香甜软酥了。
我兄妹五人，年龄相差不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个能吃，那些年我家的粽子包得也最多，后来我发现家里的粽子总有一部分比四邻的大，油也放得最多，偶尔还可以看到零星的芝麻颗粒，用五、六片又大又好的粽叶包裹，像绑犯人似的，捆得严严实实，而且数量每年都有增减，其余的却和别人家没有差异，我心里暗暗纳闷。有时我们等不及了，粽子都在锅里煮着呢，估计差不多了，都嚷着要吃，母亲就从锅里给我们捞上些小的，而大的谁都没份，我们几个眼馋的不得了，却始终没有尝过。我无数次缠着父母想问个明白，他们都是一脸慈祥，笑而不答，直到后来家里不再愁吃愁喝了，母亲才向我们解开了谜团----那些粽子是为四邻的老人、孩子们准备的。
原来，乡邻有约，新鲜的东西不能独享，谁家有什么时新的、好吃的，都会邀请邻居们一起分享，年事日久，竟成定规，再后来虽然不在一起吃了，但还是要迎来送往的，一般只局限于孩童和老人，四邻的孩子少又没有老人，我兄妹多，爷爷奶奶尚健在，但邻里情重，青蔬味长，一送我们家就是十好几，而我们送给人家尝鲜的才几个，父母就想了这样的办法尽量去弥补，为的是让我们能心安地吃人家的东西，父母好强而不着痕迹，邻里往来的那份从容淡定、面对贫穷时的那份自信和坚韧，还有这分化不开的浓浓乡情，每次想及都不由地湿润眼眶，可敬的父母，可贵的乡邻，还有我那可爱的、魂牵梦萦的故乡。
除了常规的馒头粽子、红鸭蛋外，母亲还想着心思为我们弄好吃的，爆炒一锅刚收获的蚕豆，让我们当零食吃，我们有时会将豆子放在茶水里浸泡，待到茶凉豆软，既解渴，又解馋；还有新鲜的龙虾，田螺，邀上小伙伴一起下河捕捞，大大小小的鱼蚌都能让我们大快朵颐、心满意足。最为经典的当属我们家的“三笋炒饭”。“三笋炒饭”是用当年的夏笋、时鲜的莴笋加上刚刚冒出来的芦笋制作而成的，我喜欢夏笋的脆，莴笋的爽和芦笋的清、凉。在母亲心中，三笋炒饭有着别样的称谓，即“三省炒饭”，说是吃了，我们就会变得更聪明，将来出息了，就可以吃到三个省的饭了，在母亲颇有创意的说法中，我们兄妹几个都笑弯了腰。
端阳节又称龙舟节，龙舟节自然要划龙船，据说是为了纪念楚大夫屈原。古有记载，近代更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尤其屈原的故乡更是盛况空前 ，水乡的人好水乐水，缘于天性。初梅伊始，就有很多顽童在水中嬉戏了，而大人们则忙里偷闲，开始着手端阳节龙舟赛事。
事实上每年的4月28日是家乡龙舟入水的固定日子，雷打不动，更为讲究的是，在这一天还要举行隆重的入水仪式，乡亲们披红挂绿，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焚香化表，点烛烧纸，祭祀神灵，上有玉帝王母、托塔天王，太白金星、南海观音菩萨等，中有四海龙王、八洞神仙等，下有阎罗府君、土地老儿等林林总总、面面俱到，那分虔诚、那份神圣让人敬畏。说也奇怪，祭祀神灵后，在往后竞渡的日子，还真是顺风顺水，或即便天降大雨，气温低下，人们在划船过程中湿透全身，居然也不会头痛脑热、感冒发烧的，其他的意外伤害更是闻所未闻，不由你不信。
祭祀完毕后，接下来就开始演练了，故乡的龙舟赛事大都是自发的，带有很浓的宗族性质，比赛双方也带有很大的随意性，因而更具有观赏性。船输江山在，来日或者说来年再来，乡亲们不重输赢，只重参与，更重从中带来的乐趣。一辈又一辈人长此以往，乐此不疲，演绎着端阳节的神奇，并将一如既往地演绎下去。
根据惯例，初一、初三、初五是和最近的龙舟汇聚在一起，拼个不亦乐乎的日子，而在初二、初四，则游弋于十里八乡，为本乡那些嫁出去的老、少姑娘们送去祝福，那仪式我依稀还记得，老、少姑娘们的全家很虔诚地在摆设的香案后跪接龙神，划手们和着锣鼓声， 有节奏地划着龙舟，龙舟就在那一洼之水里来回游动，反反复复，德高望重的族人卓立船头，向天而歌，一曲古老而又新鲜的民谣就从锣鼓的间隙声中随着香案上的烟云飘荡开来：“香烟缭绕求天庭，送福送寿到府门，一送福来二送寿，三送贵子到府门，送子不送凡间子，单送天上文曲星…保佑保佑再保佑，保佑贵府万事兴，保佑老人多福寿，保佑主人万年青，保佑姑娘多玲珑，保佑公子事称心，保佑五谷仓仓满，保佑棉花似天星，保佑六蓄多兴旺，保佑老小乐太平，多谢多谢三多谢，多谢贵府费了心，千言万语道不尽，时间有限龙动身。”民谣雄浑旷达， 歌者抑扬顿挫，加上划手们的唱和，我仿佛回到了很久远的蛮荒时代。需要说明的是民谣因家庭而异，见景生情，变化万千，不一而足，劳动人民的智慧和愿望就在这曲古老而新鲜的民谣中显现无遗。
都说“ 中秋一夜，端阳一日。”这一日应该是指五月初五正端阳吧，天还没有亮，锣鼓声就敲醒了我们沉睡的美梦，龙舟要出行了，匆匆穿上崭新的衣服，带上母亲前一晚为我们准备好的点心、零食。叫上年龄相近的同伴，去看今年最为精彩、也最为激烈的龙舟赛事。
离家八里有一个地方叫东港，港宽且深，河水清洌，杂草不生，加上适逢镇中，远近皆宜，乡亲父老就将此处当成了风水宝地，东港也就理所当然成了龙舟赛事的首选之地。由于距离我们乡恰好八里，我们还是习惯称之为“八里港”。
看龙船的人真多，这也就是我们需要早起的缘故，来晚了就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没有看台亦无须看台，在龙舟还没有完全聚齐前，港堤两岸，就已经集满了看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和水里的龙舟比起来，两岸的游人看客宛如两条巨大的旱龙，正俯视着水里打闹、嬉戏的龙仔们。
日上三竿，各路诸侯纷纷到来，岸上船中彩旗招展，各路龙舟五彩缤纷，赤橙黄紫青，应有尽有。无须客套，几个照面，权当叫阵。施礼已毕，宽阔的河水开始躁动，清凉的港面也就热闹起来，耐不住寂寞的龙舟早就在捉对比拼。看客的加油声、呐喊声、舟上的锣鼓声、划手们的划水声，交织混合在一起，河面搅起了无数漩涡，龙舟的两边漾出朵朵浪花，瞬间消失又转瞬激起，美丽极了。前面两条龙舟刚过身边，后面的就紧跟上来，划过去的船甚至还没有休息就重新找到对手，又杀了个回马枪；接二连三的赛事，层出不穷，高潮迭起，简直就是古战场上的一场车轮大战，让游人看客目不暇接、欢声不断。而到了正午，最多时可以看见四条龙舟并驾齐驱，本来是一舟一锣鼓，以便于发号施令，到后来根本区分不了，所有的龙舟就由锣鼓声串联成一体，整个东港，就像一锅滚水彻底沸腾了；若是本村的龙舟出赛，将会看到两岸的本村看客自始至终紧紧追随，呐喊助威，水中的龙和岸边的龙就在这欢呼雷动声中，一起游动飞腾。
那年那月那日那时，和童年的伙伴一起，和乡亲们一道，我们看直了颈脖，望酸了眼睛，喊哑了嗓子，拍疼了小手，却也乐坏了心灵。事隔多年，每每怀想起来，仿如昨日。
身处异地，时逢佳节，思亲之情油然而生，故乡的端阳，可还有我儿时童稚的影迹？可还保存着那神圣、古朴的遗风？母亲是否依旧包裹着大号粽子，在做好“三省炒饭”时，默默牵挂远在异乡的游子？
难以忘怀我的白发老母，我的父老乡亲，我故乡的端阳节。
相关链接：余建新 | 母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