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放过了她
1
刚入冬,顾玉买了两件羊毛衫给她爸妈送了回去,在村外的路上她一眼就望见自家地里的蔬菜大棚又扣上了。
顾玉的火一下窜到了头顶。
顾玉的妈老孟已经七十了,可她闲不住,种了几亩大棚菜,老伴主内,她主外,骑一辆三轮摩托日日流连在各个集市的菜市场。之前,顾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妈劝得休息了,可她居然说话不算话,扭脸就又把大棚扣上了,顾玉怎么能不冒火?
老孟出来迎闺女,一见顾玉那张臭脸就明白了七八分,忙陪着笑脸说,“我琢磨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又扣上了,你们吃菜也方便不是……”
可顾玉不听,一阵风似的耍进菜地,钻进大棚就开始拔老孟精心育好的菜苗。
老孟追过来,顾玉已经拔了一畦多,老孟急得不知道咋好,使劲拉扯顾玉的胳膊。可顾玉早已不是她一个手就能拎起来的豆芽菜了,她随便一胡噜,就把老孟甩了个大趔趄。
老孟突然就蹦起来了,尖着嗓子喊,“顾玉!你个兔羔子想气死我吧,你就是看不了我高兴,一天天地回来就气我,我卖点菜碍着你啥了,我还没手背朝下呢,谁也别想管我!小时候你气我就算了,长大了还跟我作对,要不是你成家了,当妈了,我非大巴掌呼你不可!”
顾玉鼻孔喘着粗气,瞪了老孟几秒,一甩袖子,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老孟一看顾玉真急眼了,赶紧转头冲着女婿眨眨眼,又朝着顾玉的背影努努嘴,故意大声说,“我先回去炖排骨了。”
在老顾和老公的拉扯下,顾玉总算没走成,这俩男人又费劲巴力地一通搅合,这顿饭总算吃得有点涛声依旧那味了。可刚撂下饭碗,顾玉就又要和老孟谈谈,老孟不搭理她,自顾自收拾碗筷。
顾玉也不管她,照常开场。从慷慨激昂地摆事实讲道理开始,多方论证老孟在家休息的必要性。
这两年,同样的剧情在这个家里不知道演了多少回,中心只有一个,家里日子好过了,不需要老孟在地里苦练穷磨了。
老孟跟一尊神一样坐在沙发上,貌似顺从地听着,可时而眼神游离,时而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说顾玉想要的那句话。眼看太阳偏西,顾玉该走了。老顾用胳膊肘捣了老孟好几下,老孟才咬着后槽牙说,“行,都听你的,今年啥也不种了,棚里那菜秧子养大了,等你回来涮火锅,行了吧!”
顾玉勾勾嘴角,摆出一副这还差不多的表情,开车回了城。
2
路上,顾玉心情好得不得了,得意地跟她老公嘚瑟说:“怎么样,你老婆厉害吧!”
她老公捅捅她的腰,“差不多得了,别真跟老太太急扯白脸的!”
顾玉白了老公两眼,“怎么的,我想让妈歇歇还有错了?我给她买各种各样昂贵的营养品,怕她不进钱了难受,月月给她塞钱,给她买自己都舍不得买的衣服,不就是心疼妈累死累活大半辈子,希望她有个幸福的晚年吗……”
她老公连声附和,“对,你孝顺,你是妈的好闺女行了吧!”
“哼,本来就是!”顾玉一边开车一边哼起了小调。
虽然老孟说啥也不种了,可顾玉还是怀疑她像以前一样说了不算。三天两头打电话查岗,得知老孟安安生生在家猫冬,她才真把心放肚子里。
顾玉和她老公开一家炒货厂,一入冬特别忙。顾玉心一宽,再加上忙,就把监督老孟这茬给抛到脖子后头去了。
没几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顾玉有车货困在了半路上,正焦头烂额,忽然接到她弟的电话,说老孟出了车祸。顾玉也没来得及问究竟咋回事,风风火火往医院赶。
看到老孟好好躺在急诊病床上,顾玉长长松了一口气,赶紧问她弟咋回事。
她弟从小怕她,不顾老孟挤眉弄眼,把实话都秃噜出来了。
老孟一直在骗顾玉,她一直在赶集卖菜。这两天,雪下得有点猛,路上很滑,可老孟还是逞强去赶集了,迎面来了辆车,老孟一紧张,刹车刹得急了点,三轮车就侧翻了,把她甩出去老远,胳膊折了。
顾玉恨铁不成钢,气得脸都紫了,“怎么跟你说的,你为啥不听,花着钱受着罪,这回好受了吧……”
老孟一边努力把疼得扭曲了的五官归位,一边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见到班主任一样蔫蔫地说,“我琢磨着路上该化了,谁知道……”
她自知理亏,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顾玉一甩袖子去办手续,气着气着又后怕起来,幸好只是骨折,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嗐,这老孟,真不让人省心。顾玉就想不明白了,厂里百十来号人都让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可她咋就拿不下老孟这块高地呢?
不行,这回,她非让老孟服了不可。
3
做完手术,老孟着实消停了几天。顾玉心里也存着一丝幻想,老孟受了这场皮肉之苦,没准自己就想通了呢!
结果,她那天才进病房走廊,就听见老孟跟个爷们似的在跟别人吹牛,“我跟你说,我不是吹,别看老太太我都七十了,可用我的三轮摩托车拉菜上路,玩儿一样!这几天躺得我浑身肉皮子发紧,等我好了,得赶紧去集上溜达两圈。”
顾玉噌一下推开病房门,阴着脸把保温桶咚一声墩在柜子上。
看这架势,侃得眉飞色舞的老孟立刻蔫了,不由自主把脖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听得正起劲的病友也都识趣地把脸扭了过去。
顾玉回头就跟她爸和弟弟商量,等老孟出院她要把老孟接到她那去。
出院那天,老孟死活不去顾玉那,说了一大堆乌七八糟的理由,什么不方便啊,想家啊……后来,连楼房不接地气这事都搬出来了。
顾玉哭笑不得,一股脑把老孟的东西都搬上车,撂下一句:“不去我那,你就在医院住着吧,我给你花住院费!”
为了让老孟待得消停,顾玉特意把他们住的一楼给老两口腾出来了,好吃好喝好伺候。
可老孟根本无福消受顾玉精心准备的这一切,一天到晚吵吵着要回去,时不时炸个刺,甩脸子给顾玉看。
后来,有两回,顾玉都快十点了才回来,撑着给老孟胳膊做完复健,在沙发上坐了不到十分钟,竟然就睡着了。
老顾借此机会呲了老孟一顿,“你看看闺女多不容易,你就不能让她省点心吗?”
老孟不言语了,顾玉是她亲闺女,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顾玉看着老孟适应得挺好,成就感满满的,琢磨着等开春了,给老孟买条狗,彻底把老孟留下来享福。
遛遛狗、跳跳广场舞、含饴弄孙,这才是一个老年人该干的事,也是顾玉期盼了很久的老孟晚年生活的理想状态。
4
可还没等到开春,老孟身体就不行了。
先是顽固性便秘,各种方法用遍了,也不见缓解。后来精神头也不行了,要么就是一睡睡小半天儿,要么就是跟老顾吵架,老顾看综艺节目,她就说老顾老不要脸,老顾看相声小品,她就说老顾就是不想让她消停呆会儿。
老顾忍无可忍,跟她干了一仗,结果,老孟血压升到了两百多。
顾玉不敢耽搁,赶紧送老孟去医院,血压是降下来了,可老孟还是一天比一天萎靡。顾玉连哄带骗带老孟去看心理医生,大夫说老孟是轻微抑郁。
顾玉苦笑,老孟这样五马长枪的人怎么可能抑郁?
老孟得知顾玉带她去看的是心理医生,急了眼,和顾玉大吵了一架,“顾玉你出息了是吧,我又没精神病,我去看那玩意干啥!你赶紧把我撒回我那一亩三分地,我百病全无!”
顾玉哭笑不得,苦口婆心跟她解释抑郁和精神病是两回事,“等开春了,你去广场上遛遛狗,跳跳广场舞就好了,你就死了去集上蹦跶那颗心吧!”
老孟和顾玉你一言我一语,越吵声越高,老孟“啪”一声把一个玻璃杯摔到地上,“顾玉,你这个王八羔子就是想让我死在你手上是不是?”
顾玉的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
她老公赶紧把她拽到车上。
顾玉哭了一路,最后简直就是嚎啕了。等她终于止住悲声,她老公笑话她,“你说你至于吗,四十岁的人了,为这么点事还哭一场,真是!”
顾玉翻了个白眼,使劲掩住眼里的泪花。
顾玉开始哭是因为委屈,她为老孟做了这么多事、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多心,却把老孟养成了个病秧子。哭着哭着她又想起老孟最后说的那句话,更控制不住自己了。
同样的话,二十二年前,她也对老孟吼过。
5
那年,顾玉十八,高考失败,她要去打工,可老孟非逼她去复读,说她那成绩复读一年怎么着也能考个师范学院,老孟掰着指头给顾玉数叨当老师的好处,“那工作吃公家饭、多稳定,一年还有俩大长假,再多读一年,你就能做个文化人儿,有啥不好?”
老孟是文盲,当个文化人儿是她的夙愿,当爹妈的,自己实现不了的理想都喜欢塞给儿女,可顾玉知道她自己真不是那块料。
顾玉听不进老孟的劝,自顾自收拾了行李要走,老孟气急了眼,抄起擀面杖就要揍顾玉,顾玉梗着脖子把脑袋伸过去说,“妈,你就是想让我死在你手上是不是?”
老孟一下泄了气,这句话终结了老孟和顾玉多年的战争。
顾玉从小就不是老孟想要的那种闺女。
小时候,老孟给她梳好看的小辫子,穿粉色蓬蓬袖小裙子。可她,一天到晚跟着堂哥他们打打杀杀,头发弄得鸡窝一样,衣服这里挂一个口子,那里弄一个窟窿。
老孟打她、罚她站,她从来不服气。有一回,她陪一个小伙伴去他家瓜地看瓜,没跟老孟说,害得老孟一通好找。老孟把她提溜回来,罚她站在衣柜前面,说要让她站一宿。顾玉怕老孟把她忘了,真让她站一宿,拼命用她的小后背蹭衣柜,发出唧唧的声音。最后,老孟没办法,只好让她滚到床上睡觉。
其实,顾玉真的不是故意跟老孟作对,只是老孟对她的希冀完全不对她的路数。
后来,顾玉一路摸爬滚打,憋着劲越来越好,开了厂子,当了老板。
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跟老孟互换了角色。她成了发号施令那一个,老孟成了被统治者,她想让老孟像别人家妈那样幸福,手上不再全是毛刺,穿得体体面面,悠悠闲闲过个晚年。
她坚信,她这是为老孟好。
可老孟这一声吼,震醒了她。她千方百计对老孟好,和当初老孟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地为顾玉好有啥区别?她们不过都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努力想把对方塑造成自己理想的女儿(母亲),却从来不曾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考虑,她究竟需要什么。
6
想通了的顾玉像肩膀上卸下了一座山一样,轻松无比。
她第一次站到了老孟的立场,去琢磨怎么对待老孟才是真的为她好。
老孟兄弟姐妹多,她为了带弟弟妹妹没上成学,大半辈子就靠种菜这营生撑起这个家,小小的集市就是她一辈子的江湖。她为了这个家把自己磨炼成了一块钢,老了老了,顾玉又非让她足够绕指柔,这跟耍流氓有啥区别?
顾玉和老孟好好聊了一回,承诺开春就放老孟回去,跟老孟商量在村里给她开个超市,不用赶集上店,却还能做“买卖”。
老孟考虑了一下自己那经不起折腾的胳膊,也就听了顾玉的安排。这娘俩,刀光剑影了一辈子,总算和谐了一回。
超市开业那天,顾玉回了趟家,还像模像样地买了个花篮给老孟撑门面。
那天,老孟营业额不错,心情大好,做了一桌好菜。
顾玉陪老孟喝了二两白酒,老孟也高了,话又密了,“顾玉,你瞅瞅后街老刘家那丫头,当初还没你学习好呢,现在在中学当老师,成天体体面面的,哎,要是你也……”
老孟没说完,顾玉就抢过话头说,“老孟,你可拉倒吧,那隔壁吴婶还天天温温柔柔的呢,从来不像你,白菜馅切得比指甲盖都大,你都不知道,我小时候多想给吴婶当闺女……”
老孟看看顾玉,顾玉看看老孟,娘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干了杯中酒,把老顾和顾玉老公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俩疯婆子在笑啥。
顾玉和老孟心里却是从没有过的清明,她们这辈子是不可能成为对方心里理想的女儿和母亲了,可父母子女一场,我们真的有权利要求对方为我们而活吗?
恐怕只有将对方放归各自的江湖,允许对方活出自己的精彩,才算真正的慈悲。
幸好,老孟和顾玉绕了一大圈,总算明白了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