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彭:一生雅正入兰亭

他超越唐人,独得二王笔意;他精研兰亭,继承魏晋风流。一位在尚意书风环境中固守传统的践行者,一位葆有贵族气韵和君子风度的书法家,薛绍彭一生致力于兰亭正脉,涵养雅正,其书法也具有根于魏晋的贵族之气。

北宋中期,在欧阳修、苏轼等人的推动下,书法逐渐走出唐末以来的低迷境况,以苏、黄、米、蔡为代表的书法群体为北宋书坛带来了一股清风,一时间尚意书风备受推崇,书坛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在众书法家中,薛绍彭因没有随大流而显得有些特别。他直追二王,固守传统,书法与米芾齐名,却未能入选宋四家,在饱受赞誉的同时,也招来很多非议。

日日临池恨不如

薛绍彭,字道祖,号翠微居士,北宋神宗时长安(今陕西西安)人,生卒年不详,约生活于11世纪末至12世纪初。薛绍彭出身于官宦之家,父亲薛向官至龙图阁直学士、工部侍郎,颇有清名。因仰慕唐代书法家薛稷,薛绍彭常以“河东三凤”后人自称,其祖上或与薛稷同为一脉。“河东三凤”指隋末唐初薛收、薛德音、薛元敬三人,其中薛收的孙子即是薛稷。实际上,薛绍彭的书法也确与薛稷有着某种关联。

薛绍彭在《杂书卷》之《通泉帖》中有句:“通泉字法出官奴,日日临池恨不如。双鲤可无轻素练,数行唯作硬黄书。”这里的“通泉”指唐代通泉县(今四川射洪)。薛稷曾在壽圣寺聚古堂题“慧普寺”三字,方径三尺,笔画雄劲,还在通泉县署画鹤于照壁。薛绍彭此作书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适值其入川官绵州梓潼路漕期间。他追思怀古、仰慕先贤,因而句中以“通泉”代指薛稷,“官奴”代指王羲之的《官奴帖》,“硬黄”则指《硬黄本兰亭序》。由此可见,薛绍彭通过“临池通泉”,上追“兰亭”,出唐入晋,继承了魏晋书法传统。

《杂书卷》包含《云顶山诗》《上清连年帖》《左绵帖》《通泉帖》四帖,其中有诗作有信札,是薛绍彭在四川做官时与友人唱和之作,内容都涉及四川的风物人情。“乡关何处三秦路,马足经年万里余”,从云顶山到上清宫,从绵阳到通泉,薛绍彭骑马走遍了三秦大地。每至一处,面对前人书迹,薛绍彭不由发出由衷的慨叹:薛稷的字法出自王羲之,我天天临池学习,自恨怎么也追不上古人!一句话道出了其学书的刻苦态度,也体现了他直追古人的艺术追求。

《杂书卷》楷行兼备,行草相融,一卷之中呈现出薛绍彭不同的书法风貌。《云顶山诗》行楷书笔墨圆润、以拙藏巧;《上清连年帖》小草体式,天趣溢发、笔意连绵;《左绵帖》《通泉帖》风格略近,点划多变、自然适意。薛绍彭用笔多内擫,起收藏锋,行书开合不绝,绵延不断,极近古法。其书于遒美隽洒中蕴劲力内涵,在高古中含贵族气脉,具有极强的艺术效果。在北宋中期书法家中,薛绍彭可谓独得晋人遗意,齐踪前古,完全继承了二王的书法流脉。

书传二王刻兰亭

对二王的书法继承,离不开对王羲之《兰亭序》的深入研究。薛绍彭称得上是研究《兰亭序》的专家,也是二王书风的忠实践行者和传播者。他致力于魏晋书法传统的恢复和推广,不仅收藏多种版本的《兰亭序》法帖,还进行翻刻整理或摹刻上石,供人传拓和研习。元明人鉴“兰亭”,如有薛绍彭的印章即视为珍本。

在书法史上有一桩公案广为流传,那就是关于薛绍彭“损刻”《定武兰亭》的传说。《定武兰亭》为唐代摹王羲之《兰亭序》石刻,是公认的王羲之书法最佳碑刻,在书法史上有着特殊地位。史载,唐太宗在得到王羲之《兰亭序》真迹后,不仅命人临写副本,还立石于学士院,将之摹刻上石,供人临拓。唐末刻石因战乱遗失,北宋庆历年间被发现,置于定州,其地属定武军,故名《定武兰亭》。据传,薛绍彭曾翻刻《定武兰亭》,并以复制品替换原石,把原石“湍、流、带、右、天”五字凿损以示区别。因而后世流传的《定武兰亭》拓本出现损字本和无损本两种。

由于出身官宦之家,家藏丰富,薛绍彭得以接触大量的前人书迹,也为他研习书法提供了便利条件。米芾曾言:“道祖所蓄晋唐法书甚富,至二王帖则不惜倾囊购。”甚至因为李公炤家藏二王法帖索价太高,而有“宁馨动欲千金货”之叹。他自己也曾在诗中说:“访古求书二十年,二王真迹几人传。每寻同好得消息,闻韶忘味心拳拳。”可见其对“二王”书迹的痴迷。同时,薛绍彭对王书珍视有加,他曾写诗《题醉本兰亭》,曰“东晋风流胜事多,一时人物尽消磨。不因醉本兰亭在,后世谁知旧永和”,表达出对《兰亭序》流传的担忧和感叹。

薛绍彭的父亲薛向曾在定州为官,薛绍彭接触到《定武兰亭》并进行翻刻是极有可能的,但“损字”以为别验一说殊不可信。作为王羲之的忠实粉丝,原石易置,加以收藏,或有可能,以损毁原石面貌为代价加以区分则不合常理。更何况薛绍彭所临拓王书并非只《定武兰亭》一种,比如他曾收藏《硬黄本兰亭序》并摹刻上石,其细微处,不输定武,并无损验痕迹。其临写《兰亭序》现存《停云馆》拓本,直追右军风貌,几可乱真。

薛绍彭翻刻《定武兰亭》为实,但对于“损刻”兰亭一说,多有争议。在宋代就有人质疑,如南宋鉴藏家王顺伯就说此事“未为至论”。有专家认为,《定武兰亭》流传数百年,几经战乱,到宋时有些字已经漫漶不清,薛绍彭并非“损刻”而是补刻,是他通过辨识还原了《定武兰亭》的本来面貌。薛绍彭翻刻《兰亭序》客观上促进了王书的传布,使得魏晋传统得以延续并广泛传播,这无疑是对书法史的一大贡献。除了《兰亭序》,薛绍彭还曾刻孙过庭《书谱》,被后人推为精本。

薛米之交称弟兄

宋高宗赵构推崇“二王”,独赏“兰亭”,对擅长王书的薛绍彭也极为赞赏。他在《翰墨志》中云“苏、黄、米、薛笔势澜翻,各有趣向”,重新界定了自己心目中的宋四家,薛绍彭书法地位因而被提升了一个高度。

事实上,以薛绍彭对《兰亭序》的深刻理解和对魏晋书风的艺术把控,确实当得起此殊荣。他把二王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宋之一代无出其右,甚至连米芾这位“兄弟”也自叹不如。

有趣的是,薛绍彭与米芾一个恪守传统、循规蹈矩,一个豪放不羁、个性颠狂,看似两个极端,却成为挚交好友。二人“书画情好相同”,在书法见解和收藏鉴赏方面有诸多相似之处,生活上当然少不了切磋交流。一次,米芾请薛绍彭吃饭,薛绍彭回信札一封,说:“可不可以带别人一同参加?新得了密云小龙团茶,当带去一同品尝。另外,还想用晋人法帖换取黄筌的《雀竹图》,千万不要推辞啊!”这就是流传后世的《元章召饭帖》,从中可看出薛米二人关系之密切。此帖仅6行,以草书写就,行笔酣畅从容,流动而不浮躁,结体平正,字距松散,格局清朗,流美自然。此外,薛绍彭的《昨日帖》《危涂帖》也是草书信札,与五代杨凝式的《韭花帖》格局相似,具有魏晋风流面貌,显现出纯正的二王风骨。

薛绍彭临习二王,几可乱真,不输米芾,时人以“米薛”并称。对于“米薛”排名,薛绍彭有些不爽,他曾经写信问米芾:“世间久未见薛米?”意思是:为什么你米芾要排到我的前面?米芾戏答:“世言米薛或薛米,犹如兄弟或弟兄。”虽是玩笑,足可见二人惺惺相惜之情,能被一向高傲自负的米芾以弟兄相称,可见薛绍彭的书法造诣确非一般。

虽然同以二王为宗,薛米二人却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薛绍彭善楷、行、草书,书法精于技巧,笔致清润遒丽,犹如王导、谢安家的子弟一样,有倜傥风流、潇洒超逸的风姿,一派书斋雅吟的贵族王孙形象。米芾则善于以气使笔,具有“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的气概,是一副豪门子弟的模样。豪门子弟与贵族裔孙的差别,体现在二人艺术追求的不同:米芾追求酣畅淋漓、沉着痛快的自我宣泄,是在倾诉;薛绍彭则满足于含蓄雅正、虚静流美的文士风流,重在内涵。因而,米芾成为敢于创新、引领时代的弄潮儿,薛绍彭则依然是温润如玉、墨守成规的谦谦君子,在历史潮流中逐渐淡去光芒。

薛绍彭对魏晋书法思想的推崇影响到南宋乃至元代,尽管他执着于传统的做法与时代相左,限制了他的书法个性,没能像苏轼、米芾那样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但他对以二王为代表的书法传统的实践和推广有目共睹,赢得后人的高度评价。元赵孟頫云“道祖书如王谢家子弟,有风流之习”“脱略唐宋,齐踪前古,岂不伟哉”,元末明初危素说“超越唐人,独得二王笔意者,莫绍彭若”,明王世贞言“宋人惟道祖可入山阴两庑”。这些足为薛绍彭能上追晋人之证,令其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薛绍彭一生甘于平凡,其书法也波澜不惊,在含蓄雅正中固守着自己的君子风度和魏晋情怀。根植于晋唐正脉为他赢得了赞誉,却也因过正而被一些人质疑,加之其官位不高,文名不显,因而未能创造十分突出的书法业绩。也正是对生活的平凡率真和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令其书法葆有传统气韵,更加纯粹真实,在森严的法度中彰显出恒久的艺术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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