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白鹿原》:从白鹿的意象解析“白鹿精魂”|莫言|陈忠实|路遥|白鹿|白灵

著名作家韩少功先生于1985年在他的论文《文学的'根'》中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在他的发轫下,当时的中国文坛兴起了一股'文化寻根'的热潮。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由此被引入中国。以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主的拉美作家,对中国近代文坛的写作方向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西北作家陈忠实,正是在寻根文学如火如荼的背景下,历时六年创作出他的代表性长篇小说《白鹿原》。纵观《白鹿原》全书,浩荡长卷里到处可窥见陈忠实对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借鉴和致敬:同样有着源远流长的文化历史,同样历经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同样带着浓烈的神话色彩和象征意味,同样以家族兴衰史紧扣时代的脉搏推进故事的展开,同样引发对历史发展和文化传承的深刻反思……

陈忠实和莫言路遥是陕西文学的中流砥柱。西北文化丰厚的历史积淀和民俗风情,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丰饶的土壤。渭河平原浓郁的关中风情在陈忠实笔下波澜壮阔地展开,古老的土地在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更迭中历经阵痛般的洗礼和新生,恢弘如一曲苍凉厚重响遏行云的信天游,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颤和体悟。

左三为陈忠实;后排左一为路遥;前排右一为贾平凹

白鹿原之所以叫白鹿原,起源于一则古老的神话传说。很久以前,原上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鹿,鹿角更是白到晶莹剔透。它飘也似的从东原跑向西原,倏忽间就消失了。而它所过之处,万物生长,百废俱兴,毒虫凶兽全部毙命。

瘫痪在床的老太太起身潇洒地捉起擀面杖擀面片,半世瞎眼的老汉睁着光亮亮的眼睛端着筛子拣取麦子里混杂的沙粒,秃子老二的瘌痢头上长出了黑乌乌的头发,歪嘴斜眼的丑女儿变得鲜若桃花……

白鹿的形象在书里多次出现,它所表达的中心意向贯穿始终。

白嘉轩六娶六丧后,本来不信鬼神的他决定去请阴阳先生。在解手的时候发现白茫茫的雪地上露出一块湿土,挖开是个白鹿形状的雪白植物。这块地也成了白嘉轩心中的风水福地,他设法从鹿子霖家用上好的水田换回来这块地,白家因此而逐渐子嗣兴旺,福运昌顺。

白嘉轩在女儿白灵死的时候,梦到一只雪白的白鹿端直地飘到他跟前,双目泪光盈盈,用无比委屈的眼神看着他。忽攸之间掉头往西飘走,掉头之前,白鹿的脸忽然变成了白灵的脸,还委屈的叫了声爸,白嘉轩刚应了一声,梦就醒了。

白鹿书院的大儒朱先生死亡之际,她的妻子朱白氏看见前院里腾起一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

白鹿的出现和消失都和人物的命运紧密相连,那白鹿的意义是什么呢?白鹿代表的是美好和希望。一种理想的状态,一种向往的精神。将一切恶消弭于无形,天地万物至善至淳,它是白鹿原祥瑞的图腾,白鹿精魂深植于这片苍茫的黄土地。

白嘉轩

白鹿精魂引申到白嘉轩身上,就是白嘉轩作为宗法文化熏染下的人格力量。这种力量以当今的价值观看来,有残忍和不近人情的部分。但是带入到当时的意识形态下,白嘉轩不啻为一个正直凛然的人物形象。我们在驳斥礼教冷酷的同时,它亦存续着千百年来的民族之魂:礼、义、仁、智、孝。它所包含的正向意义一如白嘉轩挺直的脊背,虽然被打弯了打残了,内里的“正”却傲然不屈!

作为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民,耕读传家是老祖宗留存下的立世之本。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躬耕桑梓,为谋生;知书明理,为做人。

先哲的思想德行潜移默化中浸染了一代又一代人,白嘉轩是礼法教化忠实的传承者和执行者,我们可以看到以土地为生的农民,那种渗透到骨血里薪火相传的处世之道。

白嘉轩孝顺,父亲在世时,谨遵父命。父亲走后,他每晚都要陪老娘说说话,排遣她的孤独,几十年如一日;白嘉轩克己,日出而作,不辞辛劳,勤俭自律,重义轻利,以德服人;白嘉轩仁慈,对长工鹿三亲如兄弟,操办他成家立户,资助他的儿子黑娃上私塾识字读书;白嘉轩仁德,捐献学堂,让原上村民的孩子有了学习的去处,无私推行文化教育,这种思想觉悟对一个农民来讲是难能可贵的;

白嘉轩正直,造祠堂、立相约,惩恶扬善,扶弱济贫。对赌博抽鸦片害得妻儿流浪乞讨的村民以宗法施以严惩,责令其改邪归正。对欠债难还的孤儿寡母免除债务施予帮助;白嘉轩大度,黑娃做土匪时打断了他的腰杆,在黑娃走上正途后不计前嫌,接纳黑娃回到宗祠,黑娃入狱后,心急如焚竭力相救……

白嘉轩身上,既有着农民的朴素和格局囿限,又有着半个儒家文人的智慧和墨守成规。正义和冷酷的矛盾交融于一身,使他这个人物丰富而极具冲突的张力。作为宗法文化的坚实拥趸,在新思潮、新文化的大量涌入下裹足不前,注定要成为被历史筛选淘汰的对象。

然而在去芜存菁的基础上客观宽容地去看待宗法文化,它的本质是积极而正向的,白嘉轩作为宗法伦常人格化的代表,所传递出的精神实质就是仁义。一如栽在白鹿村祠堂院子里的石碑上所刻:仁义白鹿村。这种仁义是乡民们从白鹿原这片土地上汲取的自我感召,是铭刻在他们共同记忆里的白鹿精魂。

白灵

白鹿天性自由,来去无踪。这种自由和神隐为人们所向往和崇敬。白灵这个人物形象,正是为向往自由、追求自由而创造出来的存在。

白灵代表着一种新文化力量的诞生和嬗变。辛亥革命作为民主革命成功地推翻了封建王朝制度,开启了民主共和的新时代篇章。白灵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呱呱坠地,她的出生同样意味着时代的新生。

白灵也是《白鹿原》里为数不多的有姓名的女性。从白灵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新文化运动对女性的解放,以及这种文化对封建思想润物细无声的积极渗透。顽固之如白嘉轩,在清朝灭亡时甚至不无抱怨的说出“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子?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人还不恶心人?”,却也绞了发,禁止媳妇仙草给女儿缠足。放足开始,就是女性自由的开始。

白灵与生俱来一种反叛气质,小小年纪便闹着要读书。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环境下,她全然凭着天性里对自由的追求,争取到了和哥哥们一样的教育机会。后来为了到城里就读新学堂,她不惜用剪刀抵住自己的咽喉以死相逼。

这是一个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性。在人生路上的每一个选择都没有一丝犹疑。公然退了白嘉轩给她定的亲事,这个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的举动无疑是对专制父权的挑战和推翻。她以热烈的向往和崇敬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腔热血投身于新中国的解放事业中去。

因为信仰分歧,白灵果断地和情投意合的鹿兆海分手,而选择和自己同一个革命战线的鹿兆鹏。她对鹿兆鹏的感情同样融入了信仰和敬慕的色彩,是精神追求上强烈的归属和共鸣。

胡适先生曾说:“如果有人说,放弃你们的人格、自由,为国家争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白灵正是不断地追求极度的个人自由,终其一生,都在为她理想中的自由而奋斗不息。她强悍而独立的人格,帮她在纷乱的时代里跳脱出盲目的随波逐流,清晰地辨明自己前进的方向。

白灵的死亡,极具反思色彩。死亡从来不被她所畏惧,她随时都愿意为了理想奉献生命。她的死亡方式令她愤怒而痛心疾首,她不是死于与敌人的战斗之中,不是死于对理想的捍卫之中,她死于内部的猜疑自戕,她的死亡是一记愤怒的诘问:为什么纯粹的信仰要受缚于人性之恶?

白灵自始至终更像一个自由反叛的符号,基本剥离了“小我”的个人情感,她死后的托梦,反而更像一个女儿对父亲的依恋,一个远行者对所生长的土地的回归。

朱先生

如果说白嘉轩和白灵身上是对白鹿精魂的参照和向往,那么朱先生则是代表白鹿本身。

朱先生是全书完全被神化和完美化的一个人物。他是儒家文化优秀的继任者和推行者。他是白鹿原上美好纯粹的精神化身。

荀子在他的《儒效》篇中形容大儒气度:“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天不能死,地不能埋,桀跖之世不能污,非大儒莫之能立”,朱先生极具智慧,有着看透人世、泽被苍生的大慈悲。他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而他高尚的品格和情操更是令人无可置喙,白鹿原的乡民们将他奉为圣人般敬仰和崇拜,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关中大儒”。

朱先生虽身为一介文弱儒生,但他的良善和正气却让人看到一个文人令人肃然起敬的脊梁。朱先生身体力行参与过几件大事:

  1. 1. 犁除白鹿村种植的大片罂粟田

  2. 2. 为白鹿村立乡约: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

  3. 3. 武昌起义后清朝大厦将倾,清庭巡抚方生集结二十万兵力直指西安,朱先生说服方生退兵,保得古城西安免遭生灵涂炭。

  4. 4. 馑年里临危受命,到各仓组织发放赈灾粮食,救济灾民。

  5. 5. 中条山战役后,日军炮轰西安。朱先生弃笔从戎,发表抗击倭寇的宣言,包括他在内的八个编撰县志的老先生义无反顾地前往中条山投军。虽未遂,但兼济天下的铮铮气节叫人击节赞赏。

  6. 6. 编撰县志,以史为镜,流传后人。

关中学派创始者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朱先生作为儒学的代表,一生都在实践这“横渠四句”。以博爱济重的仁心、廓然大公的圣心,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继承并弘扬先哲的伟大思想。

白鹿原多处描写死亡。朱先生的死是全书的一个高潮。朱先生准确地预测到自己的死亡,提前写下遗书要求: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尽管妻儿们严格恪守朱先生的遗嘱,但他的死亡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吹遍了白鹿原。人们自发从各地奔走赶来,吊孝的人乌泱泱集结在白鹿书院门口,久久不肯散去。白嘉轩发出巨大哭吼,像是把胸腔里所有的力量积蓄出这一句哀叹:“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扶灵归乡的路上,天地间一片苍茫素缟,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五十多里路途沿经几十个大小村庄,人们倾巢而出沿路跪伏悲恸不已,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白鹿原上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人们传诵着朱先生的美德,他的一生,已经化作一个仁德的精神符号印刻进乡民们的信仰中去。

一如黑娃写给恩师朱先生的挽联:自信平生无愧事,死后方敢对青天

仁义白鹿村

《白鹿原》的时间轴从清末延伸到解放初期,在这半个多世纪里,白鹿原上的人民经历了从清朝到民国、军阀割据、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等一系列历史事件……从历史的宏观视角去看,白鹿原上个体的命运显得微末而苍白,时代的巨浪卷袭而过,湮灭小人物存在和抗争过的一切痕迹,留下的只是这片依旧静默的土地无声的喘息。

《白鹿原》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相对封闭的封建农村环境,它的闭塞远离了历史漩涡的中心,但漩涡搅起的吸力如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把人物的命运操控推进。小人物的悲剧和苦难看似是个体的命运,实则是时代的不可抗力。一个个“新”潮水般奔涌进生活,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潮汐未退,又是一个个全新的浪头打下来。他们并未弄懂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似是而非地去接纳和执行。这种混沌未知却被推行前进的状态下,可以看到广大劳动人民对命运无限的耐受力,而这种耐受力下是对土地深沉的依恋。

从白嘉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他对白鹿村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礼法环境的执着守卫,现代文明艰难的在他铜墙铁壁的心理防护下撬开一个角,无论他接受与否都一股脑儿地灌进去。他的妥协,是被动而无可奈何的妥协。这个规矩分明的礼法世界必然随着他的离世而消蚀。

白灵是一个新文化的全盘接受者,她是受益者也是受害者。她的信仰其实是另一种父权文化的建立,所以她看起来完全独立的命运会最终走入预设好的轨迹中去。白灵的向往本身是自由的,但她离真正的自由还缺少了时间的缓冲,这个缓冲叫做女性独立。

朱先生作为儒家文化的化身,身上具有儒家思想一切正面的品质。朱先生的死亡也是儒学的式微,为什么不是消亡?因为儒学的精粹已经在很多人思想深处传承。黑娃作为一个农民、土匪、军人,是一个在思想上逐渐递进成长的人,他最后拜了朱先生为师,学习儒家经典,正是一种文化回归的表现。暗示儒家文化是属于本土文化的血脉源头。

陈忠实通过他笔下的人物,表达一种文化上的切断和联结。一如他的散文《千年告别》中所写:

告别是精神和心灵的剥离。

完成一次剥离就完成了一次弃旧图新的过程。剥离是旧的心理秩序被打乱、新的心理秩序重新构建的过程。

剥离不会是一次性完成的,有如蚕之蜕皮,一次又一次的剥离的完成,一个民族的精神体魄也就逐步得以复兴复壮了。

《白鹿原》终篇开头写到:农历四月,急骤升高的气温宣告结束了白鹿原本来就短暂的春天,进入初夏季节。满原的麦子从墨绿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绺已经黄熟的大麦和青稞夹缀在大片的麦田中间,大地呈现出类似孕妇临产前的神圣和安谧。

生命的倔强和坚韧在黄土地上绵延不息,时间的目光之下,远古的白鹿精魂从未离去。它在人们永远充满希望的生息繁衍里,自然对历史的抗争从来是沉默的,土地总能以厚重的包容孕育出生机和希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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