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辉斌：那些“独任审判”的岁月／一位法官的成长历程
那些“独任审判”的岁月
邹辉斌
法院工作快四十年了，赶上司法改革，入了员额，成为职业法官，作为历史参与者，当年自审自记“独任审判”案件历历在目，回顾法院工作的昨天，了解法制进程的历史，也许对今天司法改革有所启迪，把握好今天，期望更好的明天。
一
1982年5月1日，我到邵东法院报到，分配到流光岭法庭，上班第一天，随从物品尚未安顿，赵庭长安排，陪洞口山门法庭的法官到崇山铺乡石灰村解除重婚，临行时他递给我一个公文包，并交待，包里有笔录纸，作好记录。
石灰村，离法庭20余里，山高路陡，属经济较落后的穷村，花钱到西边各县买婚，是解决当地婚姻的主要途径。
下午一时到达石灰村王书记家，我说明由来，王书记将本村男子强强和洞口女子花花喊到他家，山门法庭李法官就地审案，要我坐在桌子正面，他坐在侧面，我拿出笔录纸，做笔录，其实是山门法庭李法官审理案件，我配合，但他们是外县的法官，把我安到主审席，我一句话未说，只知道记录，还有好多方言未记录上。花花与洞口男子牛牛已结婚五年，生育了一个女儿，因家庭经济困难，被媒人骗来邵东，与强强重婚，重婚不受法律保护，花花必须立刻走人。王书记站了起来，批评花花见异思迁，嫌贫爱富，批评强强不摸清底子，落得人财两空。接着向山门法庭李法官提出要求，强强给了花花父母500元钱，损失太大，也是受害人，请求给予解决。在这个偏僻的山村，当地基层组织不支持，要把人带出，非常困难，李法官请求我表态，我愰愰地坐在那，停下手中的记录，我未从事过法院工作，高中毕业进工厂，选调到法院工作，第一天上班，觉得书记讲得有理，强强也是受害人，家穷才找外地女子，花花的父母贪财，应该退钱，便表态了：解除强强与花花重婚，花花立刻回原夫牛牛家，请山门法庭李法官负责追回花花父亲的非法所得，并把此话记录在卷。李法官带着无奈的表情说：我们没有带钱，由牛牛出一张欠条吧，我们山门法庭负责把钱追回。王书记见目的已达到，严肃地说，立字为据，签字吧。就这样审结了该案，牛牛的欠条，李法官的签字留在我的卷宗。
我进法庭第一天，解除了一起重婚案，洞口的牛牛还留了一张欠条在我的案卷，在邵东法院传开，赵庭长说：当法官就是要有魄力，老百姓才会信你，但重婚案件，还要对方出钱，是错误的，下不为例，好在山门法庭李法官有水平，要牛牛追回岳父的非法所得给强强，还是讲得过去，他们还做了承诺，你就没压力了，不然，石灰村的王书记问你要钱怎么办。
欠条的期限一个月，我电话询问李法官几次，得知钱未追回，赵庭长笑道:石灰村王书记、强强来了，就看你的了。那段时间，每天都想着这事，怎么办？一个月到期那天，王书记到了法庭，很客气地说：邹法官，我来拿钱了。到法庭一个月，见到赵庭长处理了几件案子，也学着庭长的样子，打起了官腔：王书记，我们都是为国家服务的基层干部，强强重婚，违背国家法律，《刑法》第一百八十条规定，明知他人有配偶而与之结婚或以夫妻名义同居的，即构成重婚罪，强强违背国家刑法，理应依法处置，他还有什么理由要牛牛退钱给他，那天我为何表态，是为了安全带走花花，是手段，伟人毛泽东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线。这就是策略，你要强强来吧，我把他送进监狱。王书记转身就走，一口痰吐在地上，留下一句话：我不想再见你。
事后我才知道，赵庭长己找王书记做了工作，那时的基层党组织，战斗力强，真正起到了党联系群众的桥梁和纽带作用，他愿意协助法庭做工作，化解此事。我遇到了一个好庭长，好书记，那天赵庭长一直在旁边，李书记走后，赵庭长打量着我，一掌打在我肩上：老弟，你行。
二
1983年全国严打，法院缺少审判人员，组织上给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报批了助理审判员，那年我刚好23岁，符合助理审判员任职最低年龄，助理审判员可独立办案了，配备了一支五四手枪，发了一套公安的深兰色的确良警服，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法官。
法庭只有两位同志，我给赵庭长当书记员，做助理法官，调查取证，整理装订案卷，写一些简单的文书，经过近一年的传、帮、带，我基本上熟悉了办案程序。星期一，是法庭固定的立案接待日，我与赵庭长回到法庭，趁空闲时，赵庭长对我说：你已任命为助理审判，有独立办案的资格，跟我也快一年，可以独立办案了，近段案件比较多，分成两组，每人带一批案件下乡把它结了。那时82民诉法还刚刚实施，一个人自审自记，把庭长的名字署上，是允许的。赵庭长说：我家是砂石乡的，宜实行回避，你到砂石去，先办一件离婚案件，原告的父亲是我的战友，因媳妇未生孩子，封建思想，不能传宗接代，要求离婚。我询问赵庭长，怎么处理。赵庭长白了我一眼说：教你一年了，难道不知怎么办，告诉我战友，要他死了那条心，我相信你能完成任务。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一是兴奋，独立办案了；二是该案怎么办，是离还是不离；三是不知赵庭长是何意见，未处理好，庭长今后会怎么看待我。翻来复去熬到天明，提着公文包，带着笔录纸及《婚姻法》，原告的诉讼状，骑上自行车向砂石乡宗潮村出发了。
按着以往的经验，我先找到村上的李书记，说明由来，李书记打量着我说：阿华的父亲与赵庭长是战友，他父亲放话出来，赵庭长己答应把阿华婚离，群众反映很大，媳妇未生崽，身体有病，不是她的错，不能把媳妇赶出家门。阿桃家在隔壁王木村，父亲是个老支部书记，吞不下这口气，要个说法，坚决不同意离婚，我们村上和乡司法员作了多次调解工作未果。邹法官，看你的了。然后一个劲地吸着烟，我年轻时，还算眉清目秀，显得比较秀气，李书记可能看到我太年轻不作声了，我提高了声音，挻起胸膛说：李书记，办案，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要相信法律的公正无私，赵庭长已主动申请回避该案，院领导指派我办理，我可直接向院领导汇报。我故意卖弄是院领导交办该案，来争取李书记的信任。李书记那双明锐的眼神打量着我，把烟蒂摔在地上，邹法官，我们村上全力配合，派村治调主任协同你先调查案情。
我与村治调主任调查了几个证人，村赤脚医生，证明阿桃患妇科病，输卵管阻塞，在他处拿药吃，另外阿华打伤阿桃，在他处换过药。这个妇科病要长期消炎治疗，还要作通水等手术治疗才会好。村妇联主任证明，婆婆、公公看不起这个媳妇，也动手打过，不准阿桃进他们家，她几次送阿桃回家，都被拒之门外。案情基本查清，结婚五年，没有生孩子，婆媳关系不好，公婆封建传宗接代思想严重，阿桃回娘家已有一年多时间。我决定直接与阿华的父母见面，晓之以理。
阿华的父母听说法庭派员处理儿子的离婚案，他们己早早在家等待，见到我后便问：我战友赵庭长在哪？我记得赵庭长讲要打掉他的妄想，这个案件要处理好，关键是阿华的父母，便说：有人向法院反映，你与赵庭长是战友，按法律规定，应进行回避，院领导交我全权处理。我打量着他们，原先期待的目光，一下显得黯淡起来。我询问了阿华的要求，阿华的父亲插言，我们家三代单传了，不能没后呀。我对他们的封建思想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指出，阿桃有病，你们首先要给予治疗，给予人文关怀，做父母的不能干涉儿子的婚姻，像你们这种思想，可能会判决不准予离婚。阿华的父亲双眼露出绝望的眼神，对我说：邹法官，准予我儿子离婚吧，我什么要求都能答应。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出了他们离婚的决心，同时也窥探到他们可以补偿阿桃，可以做出让步，来满足阿桃的要求。我已摸清阿华家的底子，便义正言辞地说：离婚不符合法定条件，但我可做做阿桃的工作，看能否调解一下，可你们必须满足阿桃的要求，她在你家受了那么多委屈。阿华的父亲连忙说：我对不起她父母，我愿赔礼道歉。
阿桃家与阿华家是邻村，下午，阿桃的父母见到我后便说：邹法官，你今天在阿华村调查我女离婚一案，群众反映你坚持原则，实是求是，李书记与我是老同事，他与我讲了，你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好法官。上午的工作，摸清了阿华家的底子，又取得了阿桃父亲的信任，还树立了公正的形象，增强了我处理好该案的信心。为争取阿桃父亲的进一步信任，便与他们拉常，看到阿桃瘦弱的身材，便同情地问道：阿桃身体好了吗，这样继续拖下去，阿桃能承受得了吗，当我讲到此时，阿桃的母亲流下了泪水，并说：我女儿在阿华家再也生活不下去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呀，我们也不想拖，只是这口气咽不下，才不同意离婚，邹法官，怎么办？当事人能倾心与我交谈，说明已完全相信自已，并已同意离婚，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才不同意离婚。我见该案火候已到，便说：老人家，阿桃没有过错，都是阿华家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所造成的，你们受了很多委曲，法庭给你们主持正义，保护你女儿的合法权益。阿桃的父亲站起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我说：邹法官，我相信你。
摸清了双方当事人底细，我决定连续作战，当晚开庭审案，地点在宗潮村村委会会议室。并邀请两村村干部和双方的亲朋参加。
晚九时，村干部到达会场，我把他们喊到一边，面授以机宜，要求对阿华再做一次帮肋教育工作，希望能够和好，如和好无望，则对阿华家的错误思想和打骂媳妇的行为进行批评教育，使阿桃的父母收回面子，给予阿桃适当经济帮助，调解离婚。
村委会会议室中央摆一张大方桌，我坐在正中，拿出案卷，把笔录纸放在桌上，村干部坐在桌子两边，当事人又分列两边坐下，看热闹的群众和双方的亲朋坐在中间，把会议室挤得满满的，我见状便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大家安静，邵东县流光岭人民法庭今天在这里公开审理原告阿华诉被告阿桃离婚纠纷一案，现在开庭。
原告宣读起诉状……
被告答辩……
进行法庭调查……
下面请双方的村干发言。
村干部对阿华父母的封建思想进行批评帮助，但阿华的父亲仍顽固坚持支持阿华离婚，阿华也低头说：听父亲的。
我见和好无望，便故意对阿华说：一个男人如此不讲理，阿桃你跟这样的人过一辈子，不会有幸福的。村干部也跟着附和，邹法官讲得对，嫁汉嫁汉，穿衣呷饭，要有能力，一个男人，30岁了还听父母的，没出息。阿桃的父母见都在帮他说话，争回了面子，站起来说：阿桃，我找女婿也要找个有用的人，象这种只会打婆娘的无用之人，我看不上，今天晚上，我女儿要离婚，是我女儿不要阿华了。此言一出，我趁机宣布休庭，安排背靠背协商具体事项。
经过一晚的调解，双方达成了离婚调解协议，在调解协议上签字并捺下手印。一轮红日已从东方升起，我骑上自行车向下一个村奔去……
三
法庭工作，紧张而又轻松。1984年84法官服下发，脱下了老式公安警服，新法官服，大盖帽头顶大国微，金丝线绣边的大红肩章，配上华表天平肩微，藏青色中山装，穿在我176cm的身材上，显得英姿勃发。行走在区公所所在地的各机关，常有年轻女子投来羡慕的目光，有几个好事的大妈找到赵庭长，打听我家里情况，是否找了对象。
我父母均在县城工作，流光岭法庭属边远区公所，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到县城，我那时很单纯，认为如在乡下找对象，就回不了县城了，自已订下规矩，不在乡下找对象，有人给我在邵阳介绍一个对象，我就寻找机会常往邵阳中级法院汇报案件，中院分管民事的副院长李微女士接待了我，当我汇报到自审自记独任办案经历时，李副院长带着赞赏目光看着我，鼓励我好好干，法院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再后来，我有次汇报完工作后，李副院长问我是否愿到中院工作，回家考虑好之后告她。我回家打了一个报告，申请调中级法院工作，理由是在邵阳有了恋爱对象。
我与邵阳的女朋友恋爱了一段时间，那是我的初恋，终因我文化水平太低，又在乡下法庭工作而告吹。
失恋后，再也没有向中院的李副院长提起调动工作一事，一心扑在工作上，以此弥补失恋的创伤，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潇洒。一晃到了1984年6月，崇山铺乡红夫村阿兰到法庭要求离婚，我做了询问笔录，了解到离婚的原因是婆媳关系不好而引起的，阿兰自诉，经常受到婆婆虐待，已回娘家一年，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七岁。阿兰最后说，她丈夫的姨在流光岭粮站工作，与法庭只有一墙之隔，她们会过问此事，望法庭公正处理。我当场决定，明天到崇山铺乡红夫村审理该案。
经过二年多的法庭工作，审判了近百件案件，对有些案件已有较深的体会，特别是家事纠纷占法庭案件一半，我也做了一些研究，自己整理出了“婚姻案件八大调解法"。该案启用了“亲情和婚姻法”。
开庭的地点定在阿兰婆家，堂屋中央摆一张方桌，作审判公案之用，我与村乡的干部事前商议，由村乡干部对阿兰的婆婆进行帮肋后，然后启动亲情行动，他们会心地笑了。
经过必要的法定程序，进入调解阶段，村委治调主任是位60多岁的女同志，她坐在阿兰婆婆旁，拍着她的肩膀说：老嫂子，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离天远了，离地近了，我们把儿子拉扯大，给他们成了家，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我们不宜干涉他们的生活，现在不是旧社会，新社会人人平等，你打骂媳妇，法律不容，你孙子不能没有妈呀，老嫂子，你糊涂呀。在场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目光看向俩个小孩，我把俩个小孩叫到跟前：孩子，你妈要与你爸离婚，离开你们，就没有妈妈关心你们了，快，把你妈妈留下。俩个孩子一下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你不能走，我们不能没有妈，双膝跪在妈妈跟前，流着热泪。在场的人被这种亲情呼喊感动，眼晴都湿润了，阿兰的婆婆也感动了，走到媳妇面前，喃喃地说：孩子，我错了，看到孩子的份上，回来吧，孩子们需要一个家。婆婆的忏悔，孩子的呼唤，终于感动了阿兰，阿兰抱着两个孩子大哭起来，阿兰的丈夫也拉着阿兰的手说，我不该错听母亲的话，这个家需要你呀。冰雪消融，一年的分离在今晚团圆，我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高声说道：请双方当事人签字，然后在笔录纸上写下两个大字，和好。
这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我站在红夫村的小山岗仰望着东方，阿兰的姨走到我的面前，小邹法官，我了解你了，我有一个表妹，是县城医院的医生，你们能够认识一下吗？一定会有一位好姑娘看上你的。该案的审结，给我带来了第二次恋爱，又因我是文革的高中生而被刷下。那位女孩遗憾地说：你是一位有进取心的好青年，但我不看中你的文革高中文凭。
两次恋爱，均因没有文凭而失败，我痛下决心，参加了1985年成人高考，经过三个月的紧张复习，那年九月，我步入了湖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学院，走上了一条法官的成长之路。
【作者简介】邹辉斌：中国法学会会员，四级高级法官。邵东县人民法院副院长。其文学作品及法学论文散见于《中国法院网》，《小说阅读网》及其它省级以上法学刊物。
感恩作者授权 绿 汀 文 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