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处逢生

20200514摄于深实光明部

-01-

在办公室，猛然想起开学忙碌，快两周没给外婆打电话。抓起手机走到室外拨过去，“嘟嘟嘟—”铃声响了好久，那边终于传来一声懒懒的“喂”。

我屏息聆听，并没有听到往常电视机的杂音，“外婆，没看电视吗？”

“唔，在看呢。”气若游丝。

“我没听到声音呀。”

“声音调很小啦。”

我一下就知道她肯定在骗我，八十岁的老人，性格越来越像孩子，心情的好坏藏不住，语气直接反映。只要听到一声“喂”，我就可以判断她心情好不好——高亢的“喂”和低沉的“喂”，一听便知。

-02-

但我没有拆穿她，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是怕我担心。

我活到现在，渐渐醒悟：人与人相处，有时候是需要一些彼此心知肚明、但无需拆穿的善意谎言的。

想起小时候，她教我要诚实，自己却常常说谎，比如“外婆不累啦”、“外婆不喜欢吃鸡腿啦”、“那个小孩才没有你聪明嘞”……

外婆终究是老了。

-03-

惯常问她身体怎么样——每次问的时候都底气不足，好又怎么样呢？不好又怎么样呢？我不是医生，也没办法抛下工作回去看望。尽管我知道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我没办法，因为我有自己的生活要奔和责任要担。

人世间，太多身不由己，太多不可推敲。

“外婆，腿还疼吗？”

“疼。不过有涂你上次香港买的药，好了点。”她沉默了好久，终于说出这一句。

“降压药按时吃了吗？有按时量血压吗？”

“有的。就是脖子也疼，腰也疼，没胃口吃不下饭。”

“那要去医院检查呀。”我顿了顿，终于说出口：“要是我妈在，肯定不会建议你去做检查的。”——母亲之前总说，年纪大了，没必要大查了，检查结果不好的话，身心都要受罪。

“明天去检查。”她慢慢地答，又补上一句“哎，你莫担心我，我都好，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04-

又是这句“我都好"。

这些年来，这三个字，高频出现在我和亲人的对话中。我也会说，哪怕我压力大到快要死掉、坐在操场上哭到窒息，我都会整理好心情，说一句“我都好。”

关于痛苦，有些分享，真的徒劳无益。

正如外婆因衰老而堆积起来的一身病与痛，我都无力承担一分一毫。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谁都逃不掉。

“那好，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哎呀，你隔我这么远，问着又有什么用呢。莫担心我，你安心工作。”

-05-

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挂了电话后，心里涌起铺天盖地的难过，就像这深蓝的天幕，重重地罩下，漫无边际。

我一直，都很难面对生命里必经的衰老和死亡。

包括眼角渐渐浮起的笑纹、没办法再熬的夜、亲人的离世……每每想起这些，都会本能地回避。

哎，我贪生怕死，又不擅长告别。

-06-

母亲在世时，总说，人都是倒计时过日子，尤其是老人，指不定哪天就走了。可惜，她还没等到老去的那一天，生命永远停在了五十二岁。

外婆今年八十岁了，风烛残年，垂垂老矣。虽然身体还算矫健，能够散散步、煮煮饭、看看电视。

但谁知道，命里的大数何时来到呢？

我于是对人生，又生出许许多多的感慨。

《圣经》上“传道书”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又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所以有时也会疑惑：所谓的“意义”，究竟是不是乐观者的自我麻痹。

-07-

人老了，娱乐消遣方式锐减，行动范围锐减。牙齿松了，没办法大快朵颐；眼神差了，没办法读万卷书；腿脚虚了，没办法行万里路。

更痛苦的是，老伴走了，没人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儿孙大了，没人与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

哎，好难。

可是每个人都会走到这一步。

我到现在也没办法面对，生命总是充斥着各样的未解之谜。我只能希冀着，绝处逢生。

-08-

最近在读林语堂先生所著的《苏东坡传》，苏轼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他天真、赤诚、刚猛。

纵然饱受凡尘动荡之苦，却还是能跟弟弟苏辙说出这句：“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最爱他那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希望，他日当我的人生行到末路，也能有这种释然与坦荡，也能保留对人性真善美的一份痴恋。

-09-

生命这东西，真的看不透，只能坚持到底。

能怎么办呢，还是要好好活着，接受着既定的命运，去得到和失去，去遇见和分离。

毕竟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绝望自有绝望的力量，正如希望自有希望的无能。

——Shine于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