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著名作家余艳最新力作《马桑并蒂枝》【之一】

余   艳  简  历

余艳,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 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出版长篇小说、长篇报告文学等19部个人专著。

代表作:《板仓绝唱》、《杨开慧》、《后院夫人》三部曲、《女性词典》。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近百家报刊上发表作品。文学、影视作品共500 多万字。

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年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省报告文学一等奖和《人民文学》新秀奖等十多次奖项。

马桑并蒂枝

余  艳

我一直相信,桑植这块红色土地,血管里奔涌的一定是——血性的旋律!

近年,我三番五次去桑植,有人问:桑植有什么——有民歌,有贺龙。

湘西。桑植。贺龙故乡洪家关。

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群山环抱,秀峰耸峙,小溪蜿蜒,流水潺潺。桑植著名的贺氏家族就聚居在盆地中央。周围有泉峪山、枫香山五条葱笼山脉,宛如五条蟠龙聚首关头,拱卫着这块土地。天龙溪、玉泉溪、鱼鳞溪三条小溪欢快奔流,于此交汇,因而形成“五龙捧圣”、“三水绕门”、“金线吊葫芦”的大格局。

风云际会,地灵人杰。

上世纪30年代前后,人口不过10万的桑植县,有2万多人跟着贺龙用呐喊声唤醒沉睡千年的土地。这个湘西北的一个小县,在中国地图上连一个“小点”都没占上的地方,马蹄声烟,血染沙场。这片民歌悠扬的土地呀,上万之众的将士牺牲,留下他们的“3000寡妇”。女人们唱着“马桑树”的凄美情歌,几乎定格成一个姿势——守望!

而贺氏家族,族中兄弟叔侄100余人追随贺龙,其中阵亡82人,杀害和谋害致死73人,同时还遗下72寡妇含悲抚孤。这不是杜撰,有1995年编撰的《洪家关贺氏族谱》为证:

历来吾族为国家民族而流血捐躯者,加上被反动当局杀害的族中亲人,占迄今为止全族人员总数百分之二十以上。仅文常一家就有七人壮烈牺牲。以一个家族而论,参加革命人数之众,为国为民流血牺牲之多,始可谓世所罕见。人称“军世之家”的洪家关贺氏英烈满门, 当受之无愧。七十余遗孀艰辛抚孤,至于成立。至有婆劝媳嫁,然无一移志下堂而去者。一时忠孝守烈,萃于一族,人数之多,亦属旷代少有!

何止贺氏家族。桑植县文史部门曾统计过:整个大革命时期,桑植先后参

加红军的子弟兵有两万多人。待新中国成立时,能“衣锦还乡”的红军将士已不足一个连。就是说,这数以万计的子弟兵的尸骨绝大多数抛撒在了漫漫征途

或异地他乡,于是桑植至少留有三千红色寡妇。

《洪家关贺氏族谱》还白纸黑字、有殁夫有遗孤、或独有殁夫地记载了72寡妇的姓和名。而现在我正讲述的这位师长夫人,正是其中的一位,她在族谱中的名字叫——戴桂香。

守望的风景是独特的,像悠悠澧水望不到头,像绵绵山脉只有地心在痛。幸亏,千年传承的桑植民歌,像一个巨大无边的容器,愁苦、忧伤、哀怨、疼痛,一起向这里倾述。“苦痛日子唱着过”——把苦往歌里唱,把愁当怒声吼,把寂寞向天笑!

千百年来,桑植百姓唱民歌如遍地疯长的野草,是“山风吹就生、细雨浇就长”。他们张口就来,男女老少会说就能唱。每到节日和丰收时节,山民们身穿盛装,银饰叮当,一人唱来众人和,山乡无处不飞歌。水一样缠绵的旋律,在这里缭绕着山、和谐着屋、魂系着人,源远流长,年年岁岁,低吟着永远凄美却忠贞的爱情歌谣……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姐带,郎去当兵姐在家,三五两年不得来,你个儿移花别处栽。

在万曲浩瀚的桑植民歌中,影响最深远最持久属《马桑树儿搭灯台》,它跟一对夫妻有关,跟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有关。正是这歌,由红军师长贺锦斋改写,由妻子戴桂香传唱,鼓舞了多少好男儿;正是这歌,丈夫牺牲后,妻子用68年的守候诠释这歌的精髓,又带动了一片恒久的坚守——

贺锦斋、戴桂香的爱情故事简而言之是这样:

新婚三天,丈夫离家出去打仗;

婚姻十年,夫妻相聚不足半年;

丈夫牺牲,妻子守寡六十八载。

三天,成女子新婚的全部;半年,是女人全部的日子;一生,成她等待的时间;坚定,多重的情才能等一辈子!

“他打仗去了,仗打完他就回来了。”这是空守的妻子无数次重复的一句话。等待漫长,但不寂寞;哪怕自欺欺人,我愿意!

马桑树儿搭灯台,写封书信与郎带。你一年不来我一年等,你两年不来我两年捱,钥匙不到锁不开。

这歌,激越中有忧伤、优美中有疼痛、婉转中有坚韧、奋进中有忍耐,唱到今天,集合成一种品性——恒久的坚持!

坚持,让这片土地上几万儿郎走出山林,汇成革命洪流;

坚持,让三千寡妇心甘情愿守望到永远,岁月等成苍老。

激情悠扬的旋律在血脉里流淌,支撑着独特的生命。这些生命一旦集结,像激情推波助澜,像信心激越前行,像希望照亮未来——中国革命就是在这力与情的集结后,抵达成功!

红色年代,就有屹立的巍巍丰碑;就有高扬于后人心中猎猎作响的大旗;就有血性与忠诚中,看天宇一颗遥远而明亮的星辰!

“马桑树”凄婉的旋律婉转缭绕。在红星照耀征程与马桑树忠贞坚守的爱情中,对应的是——

军队舍命为人民,人民真情献终生!

(1)绣军旗:融入洪流捧出爱

最初的戴桂香,马桑树的情结是从绣第一面军旗开始的。

贺锦斋小名叫春生,他管妻子戴桂香叫阿香。离家十年后回来那天,阿香和几个姐妹在家哼着小调绣着花,像十年里的任何一天。

桂花开花香喷喷,香过满院香过村。千香万香我不想,单爱我郎当红军。

这是流行的一首叫《绣花枕》的民间小调,阿香爱唱,她常远山远地买来丝线、花针、红黄锦缎,整天绣她的绣花枕头、绣花鞋垫,好送给日后打胜仗回来的红军——自己的情郎春生。

一绣红军工农兵;二绣情哥当红军;三绣一对鸳鸯枕;四绣妹子连哥心;五绣荷花莲蓬开;六绣穷人翻了身;七绣牛郎和织女;八绣中秋月光明……

阿香18岁嫁过来,三天,春生偷偷跟着常哥走了。春生跟文常、也就贺龙,是没出五福的堂弟兄,春生管他叫常哥。

阿香是父辈指腹为婚的,长到17岁,水灵灵的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她和春生两小无猜,她爱他书读得多,肚子里装了文墨,发誓非他不嫁;他爱她心灵手巧,聪慧善良,歌唱得像小河淌水;春生是个诚实人,在结婚前开诚布公地对阿香说,如今世道不太平,我跟大哥出去闯世界,怕是一年半载回不来。“你一年不回我一年等,两年不回我两年挨。”还未过门的阿香信誓旦旦,让春生心里一热:这不是她经常唱的那首《马桑树儿搭灯台》里的唱词吗?多

好的痴心不改的姑娘。

对丈夫的走,阿香毫无怨言,一个“等待”成了她认命的、不可逃避的承当。在这片土地上,惯来,是男人走、女人守,又像湘西的一句老话:

不怕女人长得乖,只在火坑歪;不怕男儿长得丑,要在四外走。

只是没想到他一去就十个春秋。

好不容易到了1928年3月,戴桂香叫春生的丈夫贺锦斋与贺龙等十几位共产党人秘密回来。

离家时,春生只是名卫士,回来时已是贺龙的得力干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第一师的师长。南昌起义时,他臂缠白巾,率队冲锋,把起义军的旗帜插上南昌城头。可是,半年前起义失败,共产党领导的第一支武装被打散。受党的指示,他们回到家乡要拉起一支农民武装,重整旗鼓,开展湘鄂边红色割据。

春生回来时,阿香看他的春生黑了,瘦了,坚毅的额头有了久经风霜的细

密皱纹,像洪家关四周山崖上经历风吹雨打的岩石。春生呢,不想让爱妻担惊受怕,没有告诉她。在过去的10年中,他如何跟着常哥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亲自参加了300多场战斗,看过血流成河的凄凉悲壮。

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两人相拥而眠,他对她掏心掏肺地说:中国的反动势力太强大了,我们所进行的革命,有如鸡蛋碰石头。一片片、一批批的革命者牺牲了,但他们宁死不屈,是杀不光、斩不绝的,估计不出20年,就能在北京或上海这样的大地方庆祝胜利。前提是,要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说到这里,他轻抚伏在怀里的妻子,叮嘱她,如果他战死了,不要难过,还要把日子过下去。阿香流着泪打断他:你不会死,我的春生不会死。无论怎样,这一辈子,我只嫁你这一个男人。如果你死了,我也要等你回来陪你终生……

春生就怜爱地拥她更紧,说:别傻哟,我们拿性命战斗,不就是为你们活好嘛……

很快,春生陪阿香做了件太有意义的事,跟常哥回来拉队伍,春生首要事就是绣工农革命军第一面军旗。这任务交给妻子,因为阿香是远近闻名的绣花能手。

三月的湖南湘西,革命形势也如寒冷潮湿的季节,总是明媚不起来,温暖不到心。当时,留守在湘西周边的武装力量,地盘分散、步调不一。中共湘西北特委全力以赴联络各地农民武装,想尽快实现革命大联合。统一番号,公认领袖,在同一面旗帜下——战斗。

很快,以贺龙为军长的工农革命军应运而生。

这天,受特委委托,贺锦斋找来一匹红布,绘好图形,然后请夫人阿香用手工绣制一面长九尺、宽五尺的大军旗。

1994年,我的朋友、著名作家、张家界文联主席罗长江采访戴桂香老人时,她说:那天春生拿回裁剪好的一块大红布,叫她绣镰刀、斧头和“工农革命军”字样。这是要挂在军部门口,还要指挥打仗的。把这么大一个任务交把她,既高兴,又担心。她不识字,怕万一做不好,哪么交差?春生却一脸的轻松和自豪:你是常哥亲点的,夸你这位兄弟媳妇的绣工好、手儿巧。要不,我还不敢把这么光荣的任务交把你呢!常哥指的是贺龙,贺龙的乳名叫“文常”,只要叫他常常、文常、常哥的,都是亲人或洪家关的乡亲,亲着呢。

那晚,春生摊开红布,他已经把图案画出来、字也写到上头了,照瓢画葫芦阿香就不惧。于是,女人飞针走线,丈夫一旁陪着,边指点边欣赏。

嫁到贺家来十年了,丈夫常年在外,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夫妻俩聚少离多,几时都没得这么个温情的夜晚。阿香感受着丈夫注视的目光,聆听着丈夫开心的说笑,脸上红扑扑的,旗帜上都印着她甜甜的笑。

阿香在镰刀斧头上格外用心,她知道常哥、春生现在都是共产党的人,随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叫周逸群的年轻人,还是什么湘鄂西特委书记,是他们的党代表。听春生说,共产党是穷苦人的党,是跟铁锤、镰刀分不开的、也就是和工农交抱在一起的。他们这一来可了不得,只一个多月,那些穿着草鞋、布鞋或赤着脚板,肩扛铁枪、火铳、手执梭镖、大刀的。干脆,拖着锄头、棍棒的庄稼汉们也来了,足有好几千人吧,就汇聚在我绣的这面“工农革命军”的旗帜下,常哥是军长,春生是师长,带领着大家……阿香啊,就觉得好欢喜,在心里不知道好欢喜:她嫁了个真男人,她嫁了个大英雄!

阿香也知道,就要举行的桑植起义,常哥和春生一声呐喊,这面旗帜就会引路,然后胜利,然后湘西、洪家关都会欢天喜地,老百姓哟,就没了地主恶

霸的欺凌,都唱着山歌幸福着过。

可她更知道,旗帜为啥是红色?那是春生他们用鲜血染上的呀。

记得春生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来不及让丈夫好好抱抱,阿香两手颤颤抖抖地解开丈夫的衣扣,本来含情脉脉的眼眸,被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子惊呆了:这还是她那梦中盼了多少回、回味多少次的血肉之驱?甜甜的、香香的、棒棒的肉肉怎么会被枪炮咬出十多个伤疤!那道道伤口哟,像饿狼的血口,又像一双双流泪的眼睛,让她不敢看更不忍看。她流着泪轻轻地、轻轻地一个个抚摸着。这是枪眼,这是刀伤,这是弹片咬下的伤痕。像疼在自己身上,嘴里怕怕的絮叨:疼波?多疼啊,疼了多少回,死了多少回哦。呜呜……我不在你身边,怎么疼过来的,呜呜……

春生一把搂过妻子,胸贴着胸感受女人的心痛。再转脸吻干她脸上的泪痕。握着她的手,说:都过来了,上了战场不知道怕,挂了彩不知道疼,十年300

多场战斗,我都锤炼成一坨铁了。放心,能打穿我这坨铁的子弹还没造出……

没造出?永远別造出来。阿香边绣军旗,边在心里念着。她知道马上要桑植起义,她不会让春生有一丝察觉她的心思“跑题”,要让他轻轻松松去打仗,枪子绕着他过、炮弹到别处落,让我的春生活着。那晚,阿香飞针走线又心里念咒,似乎要把“活着、活着呀”密缝于针脚线纹,又似乎拜托军旗保佑他的春生和众多将士……春生当然没察觉,他陪着他,更是弥补妻子,说笑、讲故事。外面的见闻,战场上的命数,未来的憧憬。待到“镰刀斧头”绣好,窗外已是曙光初照

就这面真正意义的第一面军旗,上面的镰刀斧头是并排放着的,在今天桑植洪家关贺龙纪念馆有照片为证。那面军旗是戴桂香在丈夫贺锦斋的指导下、花了三天绣出来的。

1928年4月2日,湖南著名的四大武装起义之一——桑植起义打响了。这一天对阿香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担惊受怕的。

记得头天晚上,她给春生换下一身干净衣服,又一次摸着他身上那十多处枪眼、刀伤和弹片咬下的印痕,一再嘱咐他要小心、要当心。春生说他十七岁就跟文常哥出去打仗,每次都是枪林中去、火线上回,十年打了300多仗。放心,能要他命的子弹还没造出来。

春生走的那几天,阿香心里慌慌的,做事就出错,不是干活挤到手,就是出门绊到脚。后来她干脆就做一件事——站到院坪里,朝县城方向张望。她家房院是洪家关位置最高的,站在家门都能听到枪炮声。她就白天黑夜地站在风

中凭感觉辩别:闷闷的轰炸声,那是土炮;短短的吼叫声,那是火铳……

终于,从县城上空响起几十支火铳齐放巨响,房前屋后暴发出乡亲们的一片欢呼声。那一刻,她的泪水像春天的小溪,从她的美丽俊俏的脸上大颗大颗滚下来,汇聚成欢快的溪水,流淌流淌……

阿香迎着风向坡下跑,长发朔风飞扬的时候,她看到常哥和她的春生,在那面猎猎军旗下,英气勃发地走过来。他们身后是那么多穷苦庄稼汉高兴着、自豪着,那造反打胜仗后的漫天喜气。

桑植起义成功,拉起的队伍回来了,洪家关的老百姓敲锣舞龙地在村口迎接。可是,阿香却在寻找瘸腿的伤员和抬着的可能活不过来的战士。她又开始害怕,害怕春生他们不久后又要出发。

1928年6月,国民党趁工农革命军还未立稳脚跟,暗地里派了一个旅的兵力向桑植县城和洪家关疯狂反扑。得到情报,常哥贺龙一边带着部队去阻击敌人,一边组织洪家关的乡亲们向大山里转移。贺龙在全体族人会上说,洪家关是不能住了,大家必须得走。敌人放出话来,凡姓贺的都要杀绝。

也就是从这天起,革命形势恶化,春生带着部队马上要走。

阿香并不知道她密缝在军旗里的祝福会不会显灵,也不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这是他们小夫妻最后一个夜晚。他们没有过多的缠绵,她抱着他哭个不止。她说了一夜、念了一万遍的是“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春生呢,他知道她的阿香从来不拖后腿,他只是紧紧地搂着她,让她时刻感到自己的心跳。同时,他也把一句安慰话念了一万遍:“我还会回来的”“我还会回来的”。

六月的清晨,天亮得很早,伴随慢慢露出的淡淡红霞,有了一缕霞红照进窗来。春生说,我要走了。阿香没做声,只是又一轮地往丈夫怀里钻,眼鼻都贴着那副血肉之躯,她是在嗅一种的气息,她要储存丈夫身体的气息。即使他人不在家,这气息一直弥漫在她的生命里,什么时候都仿若他就在身旁。

他俩好像是心里喊着“一二三”同时松开的手,她好不容易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他也好不容易松开那一腔丰满。两人终于分开了,那不是分开,那是剥离,血淋淋的剥离——她像是从他身上扯下的一根肋骨,他像她娇嫩皮肤上生生撕下的一块,两人顿时都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湘西不会想到,洪家关更不会想到,就是这个6月,一场接一场的血腥屠杀,乡亲们的血流成了河,那片土地染成了旗一样的红,连二年的稻谷都长出一股血腥味。

阿香跟随公婆一家,和一些乡亲背井离乡,异地逃难。

贺龙不会想到,阿香不愿想到,1929年9月9日这天凌晨,贺锦斋,红军年轻的师长、文武双全的将帅,牺牲在掩护贺龙和主力撤退的战场……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