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住】异物
清晨醒来时,天还未放亮。我轻身蹑入书房,找到那本《辛稼轩词编年校注》翻看起来。可端巧,一打开书页,就正好看到那首《兰陵王》;于我来说,这首词虽未见得熟悉,可似乎也是多人曾称道一时的。于是,仔细读读。
兰陵王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沈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倾为石。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沈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间,只合化,梦中蝶。
一看一惊。词中恨怨之切,几近怨毒的妇人了。且絮絮叨叨,浑如罗索老妇;全词叙事成份浓厚,乍一看,恰如一篇鼓子词,或讲书平话的一段开场韵白一般。若说这首兰陵王与兰陵王入阵乐的古蕴倒是颇相类,刚猛慷慨,如配合一定故事性的搬演乐舞,想来还是很有阵势的。但全词看完之后,除了苌弘碧血之事以外,“难敌。最多力。”、“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这一系列的句子究竟意指何事?若弄不明白,则只能是恍惚囫囵的。
好在这首词之前,辛氏是题有一小段前言的。
已未八月二十日夜,梦有人以石研屏见镶者,其色如玉,光润可爱。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状。云:湘潭里有张其姓者,多力善斗,号张难敌。一日,与人搏,偶败,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来视之,浮水上,则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则不利。梦中异之,为作诗数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觉而忘其言,后三日,赋词以记其异。
原来,约摸在已未年秋(据考,即南宋庆元五年,1199年),一天夜里辛先生作了一个怪异的梦。梦见有人在研磨一块大石头,想作成那种镶在屏风里的石板,石料很好,像玉石一样光润。石头的纹路怪异,像一头正准备攻斗的牛。辛先生在梦中就突然想起一个典故来:湘潭有一位勇猛的力士,姓张,绰号张难敌。有一天与人搏斗,偶然输了,心中忿恨,跳河自杀了。三天之后,家人来河边寻尸,却看见了一头死牛浮在水面上。自此之后,往往在有水的山谷间,就会发现这种有斗牛纹的石头,一般人都认为这种石头是不吉利的。辛先生在梦中也觉得诧异,于是作了几百句诗来记录这场异事,基本上都是引用古往今来各种关于人的怨愤变作了怪异事物的典故。谁知一觉醒来,把在梦中写好的诗全忘了;又隔了三天,写成了这首兰陵王的词来记念这个奇异的梦。
根据辛氏的年谱推算,他做这个怪梦时,恰好六十岁,花甲之年,难免疑神疑鬼,谈生论死一番。他梦中写成的那几百句诗里,想来也不会少了什么湘妃泪洒斑竹、杨妃指掐钱痕、屈子投江喂鱼龙、武媚娘笼关喜鹊之类的野史逸章。邓光铭先生说辛氏好掉书袋子,想来不假;即使作个怪梦,也要写上几百句带典故的诗,可想而知,然而转念一想,大凡读书作文,无典不圣、非典不力;掉书袋子皆是人好知好学而后自安自明的天性使然,普天下绝非辛氏一人有此癖好。这些后来为辛氏及其他诸先贤作笺作注,作校作证之人,又有谁不会不去掉书袋子呢?
好在,辛先生词前写了这么一段,免得后来者一头雾水。虽然这首兰陵王和周清真那首更著名的越调兰陵王比起来,显得粗砺了许多;可也不得不暗自揣想,这首词毕竟还是要比他那梦中的几百句诗要好看一些罢。而若不去看那一段前言,这后语大部份读者恐怕还是会认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罢。
看不懂,当然就不是人间之物什了。不是人间的物什,都是异物;而异物有两种,一是废物,一是宝物。若大家追捧,则是宝物;若无声息,则成废物。或者,这是某些读者的逻辑,或者,这即是这个时代的某种认定。
二OO八年十月十六日午后。
偶然感怀,暂记备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