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韶辉:乡愁,趟过左溪河 | 原乡文学奖征文(散文)

乡愁,趟过左溪河

阚韶辉

左溪河,是岁月写在画屏山前的一首小诗。这首小诗的开头,很美。泉流从画屏山的高崖上,沿一处裂隙涌出,飘然跌落,晴日化作纷扬的水雾,雨后则变为一条白练般的小瀑。炎炎夏日,人立其下,水自天落,散珠漱玉,凉气袭人。故此山俗称漂水岩。清代地方文人将之列入县之八景,名“画屏烟雨”。那雾、那雨、那漂水,是画屏山的精魂,抑或是左溪河的前世?

这首小诗的韵律,平仄有致,清新隽永。左溪河出画屏山后,曲曲折折,左弯右拐,流经左溪坝的一川平畴。过颜家街,穿肖家桥,绕李家院子,经朱家湾,留下龙王井。它写下一串有灵气的地名,滋养一坝有故事的村落。

蒋家堰镇上的露水集,有500年的历史。是左溪河灵动了这500年的沧桑。蒋家堰镇的地名,源于几条堰渠,其中有一条就是引自左溪河水、流经集镇的下街头。昔日集镇下街头的临街人家,能在家门口的堰渠中淘米、洗菜。那是源于画屏山的泉水啊,淌到了街衢闹市,还是那样汩汩滔滔、清凉澄澈。

终于,在蒋家堰镇老街的一条古老石条桥下,左溪河汇入洞沟河的下游——乡邻称之为大河。桥下临水处,一块坦荡的礁石,做了妇女们的天然洗衣板。另一处礁石,从南岸伸入河中,挽留大河,河水便在这天然的拦水坝前,做一次洄游,积一潭碧水。潭水清清却不浅,最深大约达到两米左右,且处于汤汤的湍流中,因此是我和小伙伴们夏日“洗澡”的好地方。

如此,左溪河更丰满了蒋家堰镇别样的风情。夏季,左溪河的河口,抖动清凌凌的水波,演奏动听的交响乐。哗哗的流水声之外,有妇女用棒槌在洗衣石上捶衣服的声音,孩子们在河潭里以“狗刨式”游泳时手脚打水的声音,以及他们的嬉闹声。也有母亲在河边洗衣,突然发现潭里有自己的儿子,赶紧放下棒槌站起来,冲着水里的那一位少年“浪里白条”,高声叫骂起来。叫骂声凌厉,然而那声音里饱含母爱,温暖、生动了我的小伙伴们的童年记忆……

石板小桥连接两条老街。老街逼仄,山墙飞檐在小巷上空交错,像一册册展开的史书的扉页;天井小院一重又一重,走进去,就是翻开了这史书的一页,值得你驻足注目,细细阅读。

鄂西北是山区,左溪河畔的人家却喜欢水,多轩窗临河,枕河而居。石桥的上下,人家最集中。数株石榴从这些人家屋后的石岸缝隙,伸出枝枝蔓蔓。夏天的桥头,石榴花开灼灼,花影照水,花落流红。石岸外,小桥下,自石阶下去,可以到一口水井边。井水澄澈,冬暖夏凉……

现在,老街已改造为数幢新楼,旧景面目全非。好在,数年前,父亲应邀为我写蒋家堰镇的文章《千年露水集》画了一幅插图,画中小桥流水人家,青枝绿叶掩映红花粉果,正是左溪河河口石桥边的风景之美。

猴年七月下旬,远行多年的我,回到了老家老屋。近乡情更怯。我是近河情最怯。左溪河,就在老屋西面的数百米之外。回乡后的第一时间,我就想去看望它,但又不敢。这些年,中国的河流迅疾变化,污染,干涸,填埋,是多数河流的命运。我担心它于我不在的日子,遭遇不测。

但我熬不住对它的担心和思念,回乡次日,我就走到了左溪河的岸边。眼前的左溪河,周边环境变得十分逼仄。高楼直逼河之西岸,强势地割占曾经弥望的青葱的稻(麦)田。东岸的大片田畴,曾在蛙声稻香与麦青菜花黄的乡村季节的更替中,轮回经年,现在,也在各种新建民居的蚕食下萎缩。这是集镇化的结果,左溪河的不息流淌,正变得顽强而珍贵。

大约是上游画屏山的植被依然丰茂,兼之近年来集镇环境卫生管理的加强,左溪河里的水,在这个大旱七月,依然清流照人。这略微令我欣慰。

清浅的左溪河,依然是孩子们夏天游玩、嬉戏的好地方。有两个几岁的小孩,正在河边戏水——应该是兄妹俩,他们的奶奶坐在石坎上看着。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坐在水边石头上,洗一个竹筐。两个大男孩,没有下到河里,他们捉了一个蚂蚱,在河岸上玩……蓦然想起,我在左溪河里搬螃蟹、游泳的日子,似乎就在昨天。但现在,我无法走近河边玩耍的孩子们。我和他们,隔着漫长的时间。我只好相信,左溪河一定是熟知我、记得我的。

昔日左溪河无桥,我和小伙伴们,去左溪坝中的莫公祠上学,无数次踩着河中的“跳石”过河。现在,河上架起了一道小水泥桥,堪称便捷。而我已无过河的需要和冲动。那个堰头处的水潭,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如多年前那般清幽。遥想少年时的我,曾在无数个夏天的晌午或傍晚,扑进潭里“洗澡”。而今,这成了我无法重温的旧梦。难怪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猴年夏天,回到左溪河畔的我,就这样徜徉在过去和现在、记忆与现实的双重时空里。除了上老屋后山,看母亲的菜地,赏弟妹种的花草,我还特别喜欢到附近的院子里,走一走,看一看。这左溪河左岸、罗家梁子山麓的十几户人家,躲在集镇的背后,却没躲过城镇化的席卷。这些年,乡邻们陆续把土屋改建成楼房。楼房多起来是好事。但左溪河畔的田畴、菜地以及人气,却似乎少了许多。

因此,尽管左溪河畔曾有我儿时玩伴、少年的同学。但这个夏天,我回到这里,却寻觅不到他们的踪迹。我早晚所见乡邻,除了几个老年男人和中年妇女,多是孩子。他们是所谓留守儿童,或就是我昔日小伙伴们的子女。我走近他们,想用方言跟他们说说话,甚或想问一问他们父母的消息。但孩子们不理会我,只自顾自地玩。儿童相见不相识。我确乎已经离开左溪河太远、太久了……

无情的是时间。是时间任左溪河带走我无数温暖的前尘旧事,让我与它越来越疏离。而左溪河,是有情的。那河畔稻田里,印下了爷爷壮年时插秧的身影,留下了父亲年轻时劳作的汗水。至今,那里还有母亲的几分田地。田少,无劳力,年逾七十的母亲依然勉力为之,在那里种菜。在我回乡的夏日里,母亲时不时从那里摘一些番茄、豇豆、辣椒回来,做菜我给吃……

思乡忽从秋风起,左溪河畔饭蔬香。那么,我的乡愁,是身处异乡的思念和孤独,也是返乡后的寂寞与温馨。好在,至今左溪河的左岸,有我于异乡深切挂念的老母亲,有我魂牵梦萦的老屋。这处白墙黑瓦的土屋,数年前已改建为三层新楼。它的外表焕然一新,内心却是老的。它承载无数有温度的老时光,见证着左溪河畔这方水土的变迁。

于是,我在异乡的梦里,朝朝暮暮,站在老家老屋,眺望画屏山。我的乡愁,便如源出画屏山的泉溪水,淌过左溪河,流注左溪坝的田野……

作者简介

阚韶辉,原籍湖北竹溪,现居温州。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地域文化及旅游文学爱好者。湖北大学历史系毕业,东北师大教育学硕士,中学历史高级教师。写作、发表相关散文、随笔数十万字。曾出版散文集《乡情万种》、《竹溪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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