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韦小宝通吃岛胡说八道,看《鹿鼎记》与《打虎上山》的联系

韦小宝炮轰神龙岛,却不慎在通吃岛被洪安通生擒。随即一段颠倒黑白的巧辩,反而将不是尽数推给了胖头陀和陆高轩二人。

这段情节,几乎整段化用《智取威虎山》中经典的《会师百鸡宴》一场戏,顺便将《打虎上山》一场中的伏线也补了进去。《智取威虎山》最精华的部分,恰恰也正是《打虎上山》和《会师百鸡宴》这两场。金老先生的“化功大法”可见一般。

然而,《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是第五场,《会师百鸡宴》是第十场,于《打虎上山》一场中,先伏下了因头,《会师百鸡宴》一场中的计谋才显得水到渠成,正是“草灰蛇线”的法门。

而金庸写作“通吃岛被擒”一节时,显然是临时起意想到化用《智取威虎山》,事先既无伏线,虽然凭着高人一筹的小说功底强行把这个伏线补进去了,但到底显得生硬和刻意。单就这一段而言,是远不如原作的流畅自然了。

《智取威虎山》的剧本中,杨子荣在《打虎上山》一场戏中,貌似闲笔地讲述自己和栾平的冲突,说道栾平如何不讲义气、如何瞧不起威虎山群匪、如何企图用联络图向候专员献媚,先在座山雕和八大金刚心中,种下了对栾平的不满。

杨子荣给栾平扣上的三项罪名:“不把座山雕放在眼里”、“企图献图讨好候专员”、“企图依靠侯专员的势力与座山雕分庭抗礼”。

金庸几乎让韦小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先是揭发离开神龙岛之后,胖陆二人从来不念“仙福永享寿与天齐”的八字真言(不把座山雕放在眼里);接着一口咬定胖陆二人擅离职守,致使《四十二章经》有遗失之虞(企图献图讨好侯专员);最后告密“这陆高轩定是想做陆教主。他在云南时说:我也不要甚么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够得很了……”(企图与座山雕分庭抗礼)。

平心而论,金庸的小说功力确实更胜一筹。虽然化用了曲波(《林海雪原》作者)的桥段,但无论是人物的声口气韵,还是层层推进的台词逻辑,韦小宝的说辞远比杨子荣来得自然和顺理成章。问题在于,这仅仅是就小说笔法局部比较的结果。如果放在两段大情节的人物逻辑中,自然的反而是曲波,生硬的反而是金庸。

盖杨子荣之抹黑栾平,虽然显得过于刻意,颇有藐视座山雕智商之嫌。但这段话有个具体的语境问题。其时杨子荣正是以许大马棒副官胡彪的身份上威虎山入伙,恶意攻击丑化不肯入伙的栾平,一则是渲染自己所献宝图的来自不易;二则是在向座山雕表忠心,所以树立一个反面参照;

更重要的是,这时的人物状态,杨子荣和座山雕、八大金刚是”自己人”,栾平反而是“外人”。这段话再做作、再生硬,同仇敌忾的氛围下,座山雕和八大金刚也只会觉得入耳,不会有丝毫警惕和反感之心,反而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台词语言也就罢了,情节逻辑却是极高明的。

而韦小宝的处境全然不同,他是作为炮轰神龙岛的罪魁祸首、以俘虏的身份接受洪安通的盘问。对神龙教诸人来说,胖陆是及时送来情报的功臣、“自己人”,韦小宝是“外人”,在信息接收的选择上,先就不是对等的关系。无论韦小宝说什么,洪安通心里首先已经打了个问号。而对胖陆二人的指责,更是应当第一时间被视为“饰词狡辩”。

由于语境不对,韦小宝的说辞尽管极尽巧思妙至巅毫,但在这种情况下令得洪安通等人将信将疑,一时难以作判断,实在匪夷所思。不能不说是金庸不顾角色的性格逻辑,以极高明之笔法写出了极低劣之情节。

以金庸的才力,之所以造成这种状况,正在于这段“韦小宝告状”的情节,从小说写作的规律来说,本来不应该发生这个时间和这个场景的。这段场景金庸真正要完成的任务,是让韦小宝颠倒黑白,把自己炮轰神龙岛的行为解释成一片忠心。而要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必须剥夺胖、陆二人的话语权。

这就需要在几章节以前,就设下伏线,安排上一场“韦小宝告状”,使得洪安通对胖陆不满,并获悉“韦小宝和胖陆有过节”这一关键信息,正如《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场所安设的伏笔。

而金庸出于在报刊连载的特殊写作状态,并没有事先对这一情节进行规划和预设,仅仅只是临时起意地化用《会师百鸡宴》,于是就不得不强行把《智取威虎山》中相隔五场的两场戏硬生生捏合在一起。相比之下,同样这段戏,对《会师百鸡宴》的化用,显得自然和洗练许多。

尽管金庸凭借其超人的小说技巧,把这种捏合几乎做到了一个作家所能达到的极限,但人类的极限终究还是不可逾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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