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选刊||车前子/凸凹/熊国太/邓诗鸿/石立新/白海/李佩文/雪迪/黑大春/王家新/张曙光/姜宇清/庄宗伟/杨平/陈德锦
树
◎车前子
我多想成为那个人
挖着土,偶尔抬抬头
似乎听到飞鸟
几个人,说着
淮河下游的方言
离开大水,在首都挖土
我多想成为那个人
兜售花生、姜和大葱
我多想成为那个人
沿着铁路,骑起了自行车
有一列火车追着他
却永远追不上我
我多想成为那个人
此刻才起床,在井边洗脸
我多想成为窗外的人们
并不是我对自己不满意
春天了,树木长出新叶
我也要舒展开枝条
每根枝条上,栖息着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和那个人
他们使枝条轻轻摇晃
有两根微微地垂下来
大 河
◎凸凹
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大得不流动。
整个世界,除了天空、夕阳,就是大河。
尤利西斯漂泊十年也没见过它的样子。
没有岸,水草,鱼歌,年月,蚂蝗,和蝶尘。
我甚至也是这条河的一部分。
对于这条大河,我不能增加,删节,制止,划割。
或者推波助澜,掀起一小截尾部的鱼摆。
夕阳倾泻下来,没有限度地进入我的体内。
无数条血管象无数条江流涨破中年的骨肉。
仿佛恐龙灭绝时代的那场火灾、那场大血。
布满整条大河,地球,这个黄昏的呼吸。
又仿佛混沌初开,分不清
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水在哪里,血在哪里。
我见过河南的黄河,重庆的长江,青岛的海。
还见过川东地区山洪暴发的样子。
它们都没有那么大,那么红。
并且,早已先后离开我的生活,远去了。
我所在的龙泉驿没有河,因此缺少直接的联想。
现在,除了在阅读中碰见,我已很难再记起它们。
这条大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还到不到哪里去。而那个黄昏的场景。
不仅在夜晚,甚至白天,都会不时出现。
仿佛一个梦魇,一种幻象,大得不流动。
只有那水的声音,日夜轰鸣、咆哮、让我惊怵。
一九八九年的雪
◎熊国太
一九八九年的雪
落在江南江北的两条铁轨上
一九八九年的两条铁轨
用咳血的方式撕碎了远方的雪粒和汽笛
一些身影在飞雪中蠕动
一些蠕动的人群像我一样
在一九八九年的尖刀上疾走
有时也蜷伏在某一个广场
有时看见了六角形的羽翅
充满了六个方向的愤怒
它们折断的隐痛和失落
被大雪覆盖着一个难言的秘密
但我仍只能继续蜷伏
蜷伏在一九八九年的江南江北
或者遮蔽和擦拭着内心的一些血迹
或者收回自己呼救的手臂
可我依然是一个浪迹在铁轨上的人
一个依然只能用沉默说话的人
或者说我只能以一九八九年的雪为血
它至今仍飘洒在我的心空
让我至今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批泪珠
内心的愤忿和蜷伏的姿式
风中的灯盏
◎邓诗鸿
狂风吹熄了旷野,和大地上
那些,那些,多余的一切
风中的灯盏,它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又要去什么地方,我无法再想
对于它无限伸展的意义,诗人们已经说出
如果他们还未曾说出,那便是言辞所无法表述
多年以后,我依然回忆起
风中的灯盏 和风雨中点灯的人
我只是想∶一生中只要坚持着亮下去,亮下去
那么风中的灯盏,它的莅临
不多不少,不前不后
正好拧亮了一个人心中的黑暗
高琦机场
◎石立新
暮色瞬间失去了辽阔,
跑道尽头,白昼消失,踩着风的肩膀,白昼的消失鲸群一般庞然,
强烈,迅速而不知所踪
金属大鸟们骤然扶摇直上,
掠过海的深呼吸。它们一头又一头地降落,有如灵魂回到故乡,
它们胸膛上寂寥的光,一闪一闪,风大的时候,
这些有着理想主义籍贯的光,一伸手
就能拨动我的心弦
再会,2016
◎白海
譬如,一盏灯
倒挂在年度总结里
浑圆,注解着365个
生命的凝视
那个红心圆点
不仅暗藏一枚温热的
秘密。洁白,算是
一个交代吧
总之,不管岁月
百般折腾。这个猴年
我,依然是一只
静谧的羊
倒看世界
◎李佩文
习惯了脚踩大地头顶天空
我们不妨孙悟空般翻个跟头,倒看世界
换个姿势
脚朝天、头朝地
你会发现不一样的天空与大地
不一样的世界还有不一样的人
然后你就可以用脚仰望星空
用头踏着大地
这样你也许用不着像过去一样
因某人高高在上而战战兢兢仰人鼻息
也不用对某事过度虔诚而顶礼膜拜
从此保持直立行走
而不是一味点头哈腰
遗 忘
◎雪迪
在六年的干旱中
望船。河流变短
在异地的迷路人
说另一种语言
与自己更近
当地的景色:
石头里的烟,晚餐时
进入一扇空墙
那时客人起身
河流在无船的地带
涨潮,与家乡更远
说另一种语言
询问归途。一群灰鸟
带着大陆的干燥
寒冷,从遗忘的水晶体
透明的,陌生的事物中飞来
秋日咏叹
◎黑大春
我醉意朦胧游荡在秋日的荒原
带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惆怅和慵倦
仿佛最后一次聆听漫山遍野的金菊的号声了
丝绸般静止的午后,米酿的乡愁
原始的清淳的古中华已永远逝去
我不再会赤裸着脚返回大泽的往昔
在太阳这座辉煌的寺庙前在秋虫的祷告声中
我衔着一枚草叶,合上了眺望前世的眼睛
故国呵!我只好紧紧依恋你残存的田园
我难分难舍地蜷缩在你午梦的琥珀里面
当远处的湖面偶尔传来几声割裂缭绫的凄厉
那是一种名贵的山喜鹊呵!它们翎羽幽蓝
到了饮尽菊花酒上路的时候了
那棵梧桐像位知心好友远远站在夕阳一边
再次回过头,疏黄的林子已渐渐暗闇下来
风,正轻抚着我遗忘在树枝上的黑色绸衫
守 望
◎王家新
雷雨就要来临,花园一阵阵变暗
一个对疼痛有深刻感受的人
对此无话可说
你早已从自己的关节那里感到
这阴沉的先兆,现在
它来了。它说来就来了
起风的时刻,黑暗而无助的
时刻!守望者
我们能否靠捶打岩石来承担命运?
如果我们躲避这一切,是否就能
在别的地方找到幸福?
守望者!你的睫毛苦涩
你的双手摊开,
而雷雨越过花园那边的城市,阴沉沉地
来了。没有别的
你只能让你的疼,更疼
你只能眼看着花园,在另一个世界的反光中
变暗,更暗
一动不动,守望者!把你的生命
放在这里
让亲人们远走他乡
让闪电更彻骨地进入这片土地
花园会亮起来的
而与黑暗抗衡,你只需要一个词
一个正在到来的
坚定而光明的
词
在南方,听到雷声
◎姜宇清
五月,在江南,我听到雷声, 隐隐的雷声
尽管还难分辨,但可以确认
不是拆墙之声,不是近海演习的炮击
在纷杂之声中驳离出来的雷鸣
从茫茫烟雨中化解出来的雷鸣
媒体时代的天空也拥挤
但雷声,终不好克隆
深梦中惊醒
在江南,我听到迟到的雷声
从东方,从远古,一声一声迫近
日光还未升起,那神佛披了云彩的袈裟
是他的一串念珠 滚落雷声……
石头开花
◎庄宗伟
渐渐地,石头沉入正午的梦幻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么简单而明了
石头从来就是石头,而非别的什么
只有石头才能表现石头,正如天空才能表现天空
正午的阳光下,石头旋转着,显现出各种颜色∶
朦胧的雪白,迷茫的暗灰,高贵的鹅黄,肃穆的铁青
完美的个性深陷其中,令一切虚伪者不寒而栗
不要设法改变石头
此刻,我燃烧的目光象火一样抚摸着这块石头
在神圣的炼炉里,远古的幻象纷至沓来
落入苍凉的心海我悚然惊醒
不是我在感觉石头,是石头在感觉我
这种特殊的爱抚令我高兴
我彻底放松了自己,并欲乘风而去
石头却兀自不动,人不如石头沉
这块石头安静地躺在这儿,做着不为人知的大梦
西风,流去三番五次地将它造访
突然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坚硬的石头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柔和的花瓣
那是对传统的反叛,以一切最顽固的否定之否定
--其实,奇迹早已发生
只是我们寻常的肉眼不能看见
暗 夜
◎杨平
黄昏使忧伤的心
沉默。远天的光渐渐不再透明
那些鸟影、呼声、和闪烁的往事都模糊了
寂静,一度是美的
一如凄凉在某些时刻也是。
我不知不觉成为夜的一部份。
而夜实在是梦与大地的一部份。
风吹过去时我听见来自古代的喧声
秘密的低语伴着杂沓足音
一个我所遗忘的世界
像腐烂的麦子在雨后复活
哦 虚无从来没有这么美
一如死亡
从来没有这么真实
向日葵的独白
◎陈德锦
何必终日俯仰,为一个
躲在污云背后
让浮幻的水气和尘埃阻吓
走不出轨迹的太阳?
地球的另一面
是烈风摧楫的黑夜
——永不属你的领空
在于有谁敢站起来
提起一团发光的黄蕊
照射那层层黑潮的海岸
在四周漩涡的中心
在枯萎和更生的过程里
我,坚立为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