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寻根》老屋的枣树
蔡德习,湖南澧县人,现为津市市总工会党组书记、副主席。曾经长期担任基层审计部门负责人,常怀书生情结,业余骑车打球、读书作文。他的散文地域色彩浓厚,语言诙谐,雅俗共生,显得乡土味特别浓厚,韵味无穷,带有一股鲜活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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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前方有一棵枣树。枣树站在堤坡上,居高临下看着老屋。漫长的日子,
老屋就在枣树的眼皮底下生活。
枣树有多大年纪?它见到过我的爷爷和奶奶吗?这一直是我想问大人而一直没问的事。
父亲不只栽了一棵枣树,老屋周围的杨树、柳树、椿树、梧桐都是他栽的。重要的是,父亲在枣树的旁边还栽了苦楝树,这棵长大了的苦楝树日后为我姐姐换取了嫁妆。不光是屋前屋后,父亲还在菜园和自留地边上栽树,说是栽,我看其实就是一插了事。小树就像乡下皮实的孩子,睁开眼就被丝瓜、豆荚牵扶,和蜻蜓、小虫子不知疲倦的玩着游戏。
“七八九,嫌死狗”。半大的孩子特别喜欢爬树,尤其是枣树。父亲从不阻止我爬枣树。枣树枝条密实,韧性好,猴子似的我和枣树都不构成威胁。等不及枣儿长熟,枣树就成了我的乐园。同样是一个棵树上的枣儿,有大有小,有生有熟,有甜有涩。上得树来,自然是有选择地摘了吃,吃得多了,肚子有了反应,有几次就直接在树上拉下了。这倒好,枣树乐得清净几天。
爬枣树的目的不仅仅为了吃,有时由于堂屋没扫干净,或是打破了碗,耐不住娘的责骂或逃避即将要挨上的打,一旦冲出重围,我多半选择上枣树。娘不上树,娘嚷嚷要用竹篙捅我,但从没有实际行动过。娘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哥哥上树捉我。这我也不怕,我可以比哥哥爬得更高一些。我在树上听见娘吼:“砍脑壳的,是狠的就一天不下来,饿死算哒。”我晓得娘要出工了,娘把工分看得比命还重。待娘走远了,我便哧溜下树,锅里还热着饭菜呢。
有一次摸鱼回来,脚刺痛了。娘扳过我的脚,不得了,“债剩的”被蛇刺扎了。“蛇刺扎到龙刺挑,挑不出来烂齐腰”。娘赶忙找来“龙刺。”我一看,这不就是枣儿刺吗?娘要我忍住痛,细细地把蛇刺挑了出来,用唾沫一抹,干别的去了。还有一次,我右眼下长了一个脓包,娘也是用“龙刺”挑破的。手术虽然成功,还是留下了疤痕,到现在酒一喝多,疤痕便愈发显眼。我并不怪枣儿刺,枣儿刺的好处我是记得的,我自己不节制,怨不得别人。现在,谁还记得枣儿刺呢。
记不清是二年级还是三年级,老师安排我和一个富农的小丫头坐。班上的同学笑话我,这让我很没面子,在班上愈发变得胆小和内向,想打也打不过人家,只觉得自己也是有“成份”的人了。那时,大队的治安主任经常召集有“成份”的人开会,隔壁的黎伯就在其中。黎伯是九澧有名的石匠。当时县城修兰江闸,闸门总合不拢,公社派人喊黎伯去,他去了,不长的功夫,闸门就合拢了。涨大水的时候,这闸门严丝合缝。即便如此,黎伯的地位也没什么改变。黎伯对时局有着敏锐的判断。他从一本封底印着谷穗的农历中,感觉出世道要变,不久,农村包产到户了。黎伯给我看过病。他的身份是不能大张旗鼓为人诊病的,我给黎伯枣儿吃,算是扯平了,以至于他过世后,我想也没什么亏欠于他。
吃我枣儿的不止黎伯一个人。虽然班上的同学不愿意和我玩,因为有了枣儿,还会走到一起。现在回想,在某一个阶段,我和同伴,甚至大人的感情居然是枣儿维系的。
枣儿是精灵,枣儿的成人礼是“跑雹”(短促的暴风雨)。每逢“跑雹”,大人都到队里的晒场“抢雹”去了。“跑雹”过后,遍地金黄,让我一次捡个够。枣儿的自由落地,标志着枣儿生命的终结。
父亲的病逝最让枣树悲痛。这个亲手种下了枣树的中年男人,与枣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早一年多,罹患肺结核多年的父亲已知时日不多,便喊来木匠为自己“合木头”(做棺材),伐了几根亲手栽种的柳树。枣树想,柳树木质不好,不耐久,我也是你栽的,要不用我吧。父亲摇着头,仿佛看出了枣树的心思,你要多结枣儿,小鬼们喜欢你呢。一年后的一个春天,枣树才长出新芽,父亲就走了,长久地睡进了那个“柳木疙瘩”里。才过几个月,当枣树的嫩芽被枣儿取代的时候,父亲的嫩芽——我5岁的小妹又去了。我确定是父亲不忍看她被病痛折磨,而接走了她。那一天,我为小妹摘下了树上最后一粒枣儿。
枣树记住了老屋的一切,也承受了这一切。枣树所承受的苦难和我娘承受的苦难一样多。
过些年,我读了中专,参加工作,离开了老屋。枣树没有挽留我,即使不舍,它也不希望我在它的注视下过一辈子。
1998年发大水,老屋和枣树遭了灭顶之灾。人搬走了,老屋没有了存在的理由,没有了老屋,枣树还看谁呢。
编辑/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