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人哪儿去了-故乡纪事060》
我的确看见了镜子里有一个混血二毛子,可是等我转过头去的时候,我只看见她的半个身体,另一半被门挡住了。
她一下子从门边就消失了。
我急着追出去,绊在了门槛上,我像一根轻飘飘的秫秸窜出去,一头撞在锅台的灶坑边,我还看见灶坑里有一星未灭的火,闪了一下,就没了。
“走!推轱辘圈去!”瘦猴儿的一双泥脚摆在灶坑边,八块黑泥夹在他脚指缝里,他没穿鞋。
“下雨了还怎么玩?”我这时不想爬起来,我不知道她躲在哪儿。
“雨早就停了。”
“有二毛子!我看见的。”我说。
“在哪儿?”瘦猴儿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互相搓了搓,两块黑泥蛋儿掉了下来。灶坑热气一熏,有北大洼子的泥鳅味儿。
“刚出去,我没追上。”我迷迷瞪瞪。
“扯!我刚从外边进来,鬼都没有一个。”说这句话时,我看见他两腿夹了一下,好像来尿了似的。
“你去北大洼子撞上鬼了。”我说。
“去你的,大白天别吓唬我,二屎蛋儿白天不敢出来,出来他就变成一张纸了,手都抓不住一个屁。”瘦猴儿明显说服不了自己。
二屎蛋儿是在今年夏天淹死在北大洼子的。
二屎蛋儿是怎么掉进北大洼子里去的谁也说不清。
说不清也得说,下去捞他的丫蛋儿爸说二屎蛋儿在岸上玩儿,突然从水里伸出一只龙爪子,往里一拉,二屎蛋儿就直接进了水底了。
那个洼子是个锅底坑,没水性根本出不来。
“就是,我俩距离不到二十步,前一分钟他还好好地坐着,我直起腰正擦汗,看见秃噜一下,二屎蛋儿就没影了。”为他佐证的大胜说。
大胜是丫蛋儿二姐的未婚夫。
那天大胜在附近割猪菜,那一带猪毛菜很多,长得也高。
“要不说么,北大洼子馋,每年都得要人。”不知是谁附和了一句。
二屎蛋儿的爸也就认了,捞出来的二屎蛋儿躺在北大洼子边上的高土台上,头朝洼子里,嘴里吐出一线黑泥水。
“那是我爸脚上带的。”丫蛋儿不认为那黑泥水是从二屎蛋儿嘴里流出来的。“他要是吐出黑水来,就死不了。”
丫蛋儿爸是水耗子,她的话就是权威,我们无法驳斥。
轱辘圈被一根铁炉钩子拢着,嘶嘶地响,左摇右摆地向墙上撞去,撞上原墙之后弹了回来。
瘦猴儿就这么一遍一遍地用轱辘圈撞墙玩。
“你没听说过二毛子?”我坐在小板凳上。
小板凳的毛刺隔着裤子有点扎屁股,我挪了挪屁股,有点疼,抬起来一看,是一个钉子尖儿露了出来。我把板凳扔在一边,坐在地上,这时我看见一块镜子片,立在房檐下。那是一块大镜子碎片中的一块,大地瓜形状,不知被谁卡在房檐下。
镜子里有熟了的麦子颜色的一绺头发,有点弯曲。
“看,她在那儿。”我站起来。
轱辘圈咣的一声弹回来装在酱缸上,酱缸是空的,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哪儿?”瘦猴儿拎着炉钩子,要打人的样子。
“镜子里。”我用手指着镜片。
“哪有?”瘦猴儿走到屋檐下,把头都快凹断样的向上看。
“你那里看不见。”我不敢动,怕那麦黄色的头发消失,刚才门槛绊了我一下,就没追上二毛子。
“扯!那是麦穗。”瘦猴儿总是粗心,他什么也看不着。
轱辘圈又嘶嘶地发出铁摩擦的刺耳声。
这声音让我很不安心,我担心二毛子或许会走掉。
我站起来,太阳被钉在头顶的树上。
“丫蛋儿咋还不回来?”瘦猴儿的声音夹杂在嘶嘶的铁摩擦的声音里,有铁锈味儿。
“和他爸去打鱼了,哪有那么快?甸子还远呢。”我本来不想回答瘦猴儿,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
丫蛋儿临走的时候特地嘱咐我,不要告诉瘦猴儿,不然这个馋鬼晚上一定来吃鱼酱。
瘦猴儿贪吃,一大口一大口吃咸的要命的鱼酱,最后把自己吃的说话跟老气管炎似的说不成话。
“说不准今天会捞到大鱼呢,千万不告诉瘦猴儿啊。”丫蛋儿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呢,我怎么就管不住嘴,非要和瘦猴儿说。
我赶忙去捂嘴,想把说出的话堵住,这时我才发现我手里抓着丫蛋儿的小鹅蛋镜。
那是她姐给她的,她姐有两块,都是大胜卖麻黄挣钱买的。
镜面冰凉,碰到我的嘴唇的时候,瘦猴儿说话了。
“水耗子今天还不得打半筐泥鳅儿?”轱辘圈躺在小推车下,炉钩子横在一边。
“说不定啥也打不着,她爸上次就连一只虾也没打着。”我想堵住瘦猴儿对鱼的愿望。
这时鹅蛋镜里出现一张嘴,两个嘴唇向外翻,厚厚红红的,好像是刚吃过洋柿子。
红嘴在说话,声音很细、很小,就跟关灯后远处的蚊子。
“再怎么着也能打一捧虾崽子,蛤喇也行啊,做酱不腥。”瘦猴儿劲头越来越足。
“别吱声,她来了。”我紧张得一动不动。
“啥?啥来了?”瘦猴儿凑过来,他的身影一下子挡住了太阳,鹅蛋镜掉在地上,再捡起来,镜子里只有我的半张脸。
“你看你看,刚才二毛子的嘴在镜子里,你给吓跑了。”我抱怨。
“我看你是被二屎蛋儿迷住了吧?二毛子是丫蛋儿她爸的老相好……”瘦猴儿说完这话,左顾右盼,院子里只有我俩,丫蛋儿妈的花衣服在绳子上摆动着,衣服里没有人,怕啥呢。
“你见过?”我看瘦猴儿那么肯定,就问。
“我爸都没见过我哪儿见过?”瘦猴儿出神了,“别说那个骚包还不一定活着,就是活着这会儿也是一个老太太了。”
我断断续续听不同的人说,起先丫蛋儿的爸在北边的森林里跟一个二毛子相好过,他们说的时候露出看见鱼酱的神色,这令我很好奇,二毛子有鱼酱那么香吗。
“至于吗!”瘦猴儿嘟囔一句。
我不接他的话。
“不玩了,各回各家。”我说着的时候其实是想把瘦猴儿打发走,我重新回到屋子里,先是盯着墙上那块大镜子看,然后突然回头,然后看见半个身体的二毛子,这次我就快点追,注意脚下别再被门槛子绊倒,一定能看出个究竟。
“说不准呢。”瘦猴儿又嘟囔一句,没有走的意思。
“什么说不准?”我烦死他了。
“说不准二屎蛋儿是二毛子领走了。”
“你胡扯,二屎蛋儿已经死了。”
“那你咋知道二毛子没死呢?”
我无话反击,确实,我也不知道二毛子死了没死。
“你家有穿衣镜。”我忽然想起瘦猴儿家有一个能把人看全的穿衣镜。
“没用!我家是从河北搬来的,我爸说河北在南边。二毛子在北边,山里。”瘦猴儿啥都知道。
“谁说的?”
“丫蛋儿她爸有一次喝醉了说的。”
“二毛子来过?”
瘦猴儿凑过来,眼睛像要烂的葡萄。
“你千万别往出说。”
“不说。”
“二毛子一定找过丫蛋儿爸。”
“我不信!”我激瘦猴儿。
“不信就算了。”
“你又没见着?”我装作并不关心的样子。
“我是没见着,我爸见着了。”
“骗人,你不是说你爸没见过二毛子吗?”
“我爸是没见过二毛子,可我爸见过丫蛋儿爸找二毛子。”
“你就胡编吧,你爸又不是她爸肚子里的蛔虫。”
瘦猴儿有点不服,又靠近一些,我不喜欢他那味道,可我得忍着,我还得一边看着手里的镜子。
“你想想,二屎蛋儿那天咋就那么巧?他一掉进北大洼子,丫蛋儿爸就出现了。”瘦猴儿压低声音,好像是个大事儿。
“那有什么……?”
“我爸说丫蛋儿爸去北大洼子见二毛子去了,北大洼子在北边,山也在北边,树林子也在北边,二毛子肯定也在北边。你说,他不是去找二毛子,你说他去干啥了?”
瘦猴儿全是推测,不过我有点希望这是真的,从北大洼子走到屯子里也就一顿饭功夫。
那样我能有机会见到二毛子。
“不信就算了!”瘦猴儿看来决定放弃,眼睛转向小推车下的轱辘圈,我知道那嘶嘶声音又要干扰我,我想躲开,站起来,从敞开的窗子看见屋子里的大镜子前有人在梳头。
“丫蛋儿啥时候回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不对,镜子前的那个人个子比丫蛋儿大,头发是麦黄色的,弯弯的,屁股很大,腰也有点粗,关键是她一拢头发,露出刚褪过毛的猪肉白,很刺眼,像胰子皂。
我来不及告诉瘦猴儿就直接往屋里跑,我进入里屋之前,特意把膝盖抬到胸口上才迈门槛,可是我还是被绊了一跤。
等我忙着抬起头来,我看见二毛子钻进镜子里,好像裙子还刮了一下镜子边,差点把镜子刮落下来。
“这孩子,咋跟二屎蛋儿似的,毛毛愣愣的。”身后是二屎蛋儿他爸的声音,接着我的衣领被一只手抓住,我就被拎了起来。
“你可不能跟二屎蛋儿学呀,他老是说北大洼子有个黄毛丫头,这下子可好,早早地被黄毛丫头叼走了。”二屎蛋儿的爸在我身后嘎嘎地说。
“没错!”这是我的声音,我说的是镜子里的二毛子。
“没错,就是打了半筐泥鳅!”瘦猴儿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
两轻两重的脚步声伴着奏,响彻院子。
(20191010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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