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山恋（下）
苦山每天跟着阿忍学功夫，非常精进。这导致他在自己院中的行为，十分滑稽。阿忍远远看苦山，就是一个动物变形图，一会儿是白鹤亮翅，一会儿是老虎掏心，一会儿是狗熊爬地。阿忍给苦山制作了一个礼物。竟是他用捡来的鸟毛贴成的帛画。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跟原画一样。苦山惊呆了，说年轻人你是大才呀！这么精美的礼物我这辈子没见过，就这幅画，怎么也得卖几千吧。阿忍笑笑不说话，说苦山，我是想让你把身体练好，去追金枝。金枝也很喜欢你。一个女人，哪里买不来一点菜，何苦一星期爬两趟高山顶，电动车的电也是钱呀。苦山那天拿着他的羽毛图去山下镶镜框，金枝来了，她来以后又大摇大摆地摘菜，把水缸、地窖、米桶都翻了一遍，查特务一样。检查完了实在没事干，就躺在苦山的摇椅上看风景。她好像知道苦山不在家，故意在等他。她摘了一大盘葡萄，躺着吃，捏一个，捏一个，葡萄皮没一会儿就吐出去喷了一地。吃完了葡萄，她又跑进屋里，把苦山的床单被罩抱出来，扔进洗衣机，咣啷啷洗起来。一会儿，她又端出一个筐，里面全是鸟毛，是这两天苦山新捡的。自从知道阿忍能用鸟毛作画，他就经常去捡鸟毛，全是漂亮的。金枝把鸟毛放进一个大铁盆里，咕嘟嘟烧了几锅滚开的水，倒进去烫鸟毛，一片蒸汽腾起在铁盆上空，金枝拿个棍子转圈拨拉，还捂鼻子。这时苦山回来了，捧着一个大镜框，金枝对着镜框拜了又拜，像在赞叹。她也跟着帛画上的动作学起来，一会儿像鸟飞，一会儿像狗爬，一会儿又像青蛙跳。学完又去洗羽毛，苦山拿笤帚把她喷的一地葡萄皮都扫起来，埋在了桃花树下。阿忍很佩服金枝，她怎么知道那些鸟毛需要洗，他洗这些鸟毛，洗了一个下午，晾在篓里一天才能用。阿忍很担心，他们会一直让他用鸟毛作画，没想到却都没理他，过几天，苦山在他院中喊他：“金枝有礼物送给你！”他跑下去看，却是一个屁股垫。金枝用土黄透金的棉布，给他缝了一个屁股垫。上面缀着一片片金色布片，像凤尾上的翎毛，波光粼粼，十分美丽。“她说你送我那么好的礼物，无以为报，就给你做了个垫子，里面都是山上的鸟毛，这是真正的羽绒垫。”阿忍非常感动，瞬间觉得自己屁股高贵了很多，他以后将坐在千万鸟的翅膀上，万鸟成托。他那是墨绿色的，做成了孔雀图案，一片垫子放在那，像铺开了一片孔雀翅膀。“我这辈子还没用过这么高级的垫子，年轻时饭都吃不上，我妈因为要给我省粮食，活活饿死了。”苦山说到伤心事，有点要难过，不过他马上调整过来，不说了。那天晚上，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垫子上，看月亮。阿忍觉得这垫子，确实轻如云，没一会儿又“睡”着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苦山上的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就这么过下去。阿忍期间只下过一次山，拿了个快递。是几本书，他今年出的。他一年只出一本书，多了也不写，写多了心会累，主要是没时间过日子。他觉得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书是写给别人看的，不能为了别人亏待了自己。他现在已经完全了解了苦山，苦山这座山，南面像人孤独的肉身，西面像人孤独的灵魂，北面是人心中的桃花源，东面是人通往万丈红尘的一条曲折小径。东面最普通，却也最重要。所以王九九花了大力气修那条路。苦山如塔，每个人都在塔上修，也忍，忍风生日落，忍四季轮回，忍生死变幻，修一颗平常心。苦山的秋天很快就来了，秋风秋雨伴着满山秋实。阿忍经常在睡梦中被栗子声砸醒，风雨会把栗子从树上摇下来，噼噼啪啪，响在头顶，跟下冰雹一样。阿忍穿着雨鞋去捡栗子，一会儿就能捡一筐。红通通圆滚滚的栗子就像宝珠，阿忍有寻宝感。苦山撅着屁股翻的那两亩地白薯也熟了，他给阿忍烤栗子，烤白薯，还烤玉米，阿忍吃得满嘴黑烟。苦山的东面，只有在秋天才最美丽，因为东山长满灌木丛，到秋天一面坡的红。苦山站在东山顶，说阿忍你看这东山像不像一片百元人民币，阿忍看了看，还真像。东山还长了很多野山枣，红红的小枣挂在树上，小灯笼一般。苦山钻枣林里摘了一筐枣，划了一身血道道。金枝上来做成了枣酱，装了十几瓶子，存在冰箱，说冬天吃大肉时，腻了可以沏水。阿忍和苦山还经常去鸟林，他去打坐，苦山瞎遛达。他们在鸟林一待就能待一天，鸟林格外能让人静心，在南山待久了，免不了有点躁，鸟林一藏，立马清心。冬天来的时候，苦山上的植物万叶落尽，只有北山一片葱茏，绿油油。松柏穿冬，是它们给冬天的颜色。下大雪，苦山和阿忍就坐在苦山顶上看雪，看云，看鸟。看山下的哑水河一夜之间被冰封上，千里江山，一条白练绕。苦山和阿忍吃了好几顿锅子，酸菜鱼锅，酸菜羊肉锅，酸菜白肉锅……阿忍掏钱让苦山去买菜，苦山总是舍不得，有一次他竟然去买了一副猪肺，说年轻人，我看你也挺穷的，不能再吃得太好。阿忍吃不下去那副猪肺，只好央求多打鱼。苦山把冰砸了一个好大的窟窿放下去两根鱼线。俩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在冰上钓鱼，冻得脸蛋红通通。苦山冬天有点失落。因为金枝上来得少。春有百花夏有菜，金枝常来，可到了冬天，她没什么可“偷”，就没理由常来。这可苦了苦山，他日日巴望着山下那个灯火璀璨的小区，犯相思。金枝不来，苦山就只能“勾引”，他“勾引”金枝的唯一方式就是打鱼。只有打上了野生的鱼，他才能邀请金枝来拿鱼，可金枝不知怎么了，经常受到邀请还爽约，有时候等她一天也不来。苦山就压力非常大，越是不来，越要多打鱼备着，万一突然来了呢！有一次苦山的孙女上来了，这是阿忍在这住了半年第一次看见苦山的家人。原来孙女已经工作，在隔壁县当公务员，她给苦山买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一条羽绒裤，还有一双大棉鞋。可谓全副武装。苦山穿着孙女的棉衣去打鱼，明显更暖和了。他跟阿忍说，我孙女总跟我说，看你特别面熟，好像在哪见过。苦山开始老往山下跑，去打听金枝，看金枝是不是恋爱了，是不是有人在给她介绍对象，是不是要结婚。打听来打听去，也没啥眉目，说啥的都有，有说金枝不找的，有说金枝正在谈着的，有说儿媳妇不让的。苦山还会像以前一样练功，但练得乱七八糟，猴拳不像猴拳，龙爪不像龙爪，倒像是被妖魔附了体的怪。这期间阿忍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写作，苦山更苦闷。终于有一天，阿忍看苦山开始干一个大工程，他在他那边院子里面掏窑洞。那院子开山而建，有一条竖壁，直矗在后院，他在那条竖壁上掏山洞，每天用铁钎戳石头，叮叮当当响。他说掏个山洞，冬天省柴火，夏天省电费。他老板王九九也很赞同。阿忍在他的叮叮当当声中，写完了一本书。他总觉得这本书里有金石之气。冬天终于过去了，转眼到了来年，来年桃花一发，万物都复苏了，南山一面山坡的绯红，一直延伸到村里，又从村里稀稀拉拉延伸到城里。苦山精神头很足，每天装修他的山洞，山洞安了落地大玻璃门窗，铺了木地板，还安了好多亮亮的灯，灯一打开，亮如白昼，完全没有山洞的幽黑感。王九九找人送来了家具，木桌木椅木床，更神奇的是，山洞里出来了一眼细泉，只铅笔那么粗，苦山顺势挖了个池子，把水存住，又放了几尾鱼，山洞立马跟神仙洞府似的，白气缭绕。这期间金枝上来一次，对山洞赞不绝口，她摸着那个木床转了几圈，终于说，我觉得这个床应该配上白幔。就跟武侠小说里那种侠女住的一样，白幔飘飘，洞口进来一个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人，啧啧……她说她去做一个白幔，这白幔比较费布，让阿忍帮她盯着跟王九九要钱。金枝以前是个裁缝，只是收山了。这是阿忍第一次见金枝，熟得好像八百辈子亲戚似的，他们彼此都没拿对方当外人，也没有聊苦山，更没有聊苦山那些老少年的心思，好像这事儿大家都懂，没必要点破。山洞有阿忍指导装修，装得艺术而浪漫。但山洞装好，苦山却不进去住。他说那个白幔床，太冒仙气，他一个糟老头子去住，别扭。等能种菜的时候，苦山就不研究山洞了，完全投入到菜中，他能抱着一把葱的种子，凝视半天，一颗一颗撒下去，像撒心。他在菜园一待就待一天，黄瓜、豆角、茄子，一一安排。那架葡萄藤，又灌了好多鱼汤，说灌了鱼汤，葡萄能长多点。可是等到桃花落尽，青杏初结的时候，苦山却忽然有一天在他院中放声大哭。阿忍赶紧跑下去，问他。他说，金枝得癌啦！苦山说：“难怪她这个冬天不咋来，原来是身体不舒服，前两天确诊，已经晚期了！”金枝得的是肺癌，已经扩散到头部，医院都不用住了，直接回家，等死。苦山这个80岁的老头子，那天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把地拍得直颤，哭得天上风云变幻。阿忍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他还一直努力让苦山锻炼身体，好配得上金枝。没想到这个小十九岁的妹妹，竟然没长寿。生命太无常。从那以后，苦山就蔫了，再也没了以前的少年气，也不练功了，每天垂头丧气。苦山下山看过一次金枝，跟村里人一起去的，回来又大哭。说金枝那么漂亮的女人，现在瘦得一把骨头，脸都没形了。阿忍让他多去看看金枝，苦山不敢，他只敢跟着村里人一起去看，他一个人去，怕人说闲话。苦山说，不知道！全世界只有你知道，还有这满山生灵知道。金枝忽然有一天给苦山打电话，说想吃山上的枣酱，还想吃河里的嘎鱼，要是能打到一只野山鸡就更好了。苦山说鱼和酱都好说，就是山鸡不好说，当初王九九让他来看山，就定下一个死规矩，不许伤害山上的鸟。他承包这座山，就是为了保护那山鸟。苦山决定去别的山上打。谁知道当天半夜，阿忍正在屋里写作，忽然天上撞下来一只鸟，直撞到他玻璃上，是只母山鸡。那鸟撞得非常狠，直接撞断了脖子。阿忍知道这是鸟来报恩，把山鸡抱到苦山院里。苦山对着山鸡磕了三个头，下山了。送鱼回来，苦山忽然就不哭了。一切如常，还是种菜，还是干活，还是做好吃的给阿忍，只是饭菜再没了以前的味道。他做饭经常忘了放盐。阿忍每天对着苦山的爱情，非常难过，他巴不得他们这一世能永结同心，也同情他们马上就要阴阳两隔。他悲着他们的悲，也喜着他们的喜，这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创作，为了收拾身心，他决定离开一段时间，回趟城，正好城里也攒了一堆事。等阿忍再次来到苦山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暖花开。苦山上，王九九在等他，苦山已经不在了。阿忍不信，他拿了一包东西下山就去找苦山，苦山家很好找，村里最白的那个房子就是。他被儿媳妇安排在西屋炕上。炕上摆着粥碗，还有一碗炖茄子。地下是尿罐，他被子旁边有卷好的好几根土烟。阿忍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不想活了，金枝是肺癌，他也想得个肺癌。“我是来给你送礼物的。”阿忍把那个礼物打开，又是一幅画。画上一个女人，粉衣白裤，端着一柄水管，在浇菜地，菜地绿油油，水珠白灿灿，女人咧嘴大笑，憨态天成。苦山一看见，又呜呜哭开了。他说：是金枝啊，是金枝啊！阿忍说，我给你做这个羽毛画，就是为了解你的相思苦，你看着画，就不难过了。苦山说：“没用了，金枝已经死了我，金枝死前对我说，她死后，要在奈何桥上等我三年，三年以后我俩一起去投胎，免得年龄相差太大，又不好意思。”阿忍的画不但没送出去，还把上次那个健身图也收回来了。苦山说这些东西在农村没人能欣赏，白糟蹋了艺术。苦山还说：“阿忍啊，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不知道你是网上那么有名的作家。我孙女都告诉我了，说你叫忍青，她说你写的小说拍成剧，全国人民都爱看。还说你有一年去外国，喝了人家酒吧的一杯酒，就花了七万块。我真是对不起你，还给你买猪肺吃。”那天阿忍从苦山那儿回来，抱着两幅画。王九九正在指导工人垒墙，阿忍站在墙边一看，吓了一跳，何时南山脚下出来一个湖？王九九说：“这个南山，太他娘的硬了，阳气太盛，啥也长不大。我一赌气从西边掏了一个洞，把哑水河引进来，你看，这水一进来，底下绿油油的一片，多好看。我再从底下垒两个大坝，一级一级落下去，再把河水引回去，神不知鬼不觉。”阿忍不得不佩服王九九的魄力，这么大的工程，他说干就干，半年就干好了。不愧是商人。他看了看，确实湖面一出来，整个南山场就转了，湖上碧波荡漾，一群野鸭家鹅在水上漂游，碧水映着桃花，阴阳和合，水汽氤氲而上，透上来一丝丝凉爽。阿忍看见水边有个长头发女人，那是王九九的二婚老婆。女人正在赶鹅，穿丝麻衣服。女人是个大学教授。王九九说，你信不信，我今年这桃园，结出来的桃子肯定又大又肥。阿忍把那两幅图放到了苦山挖的山洞，送了王九九当礼物。王九九感慨，说这个苦山，也真是怪，好好的忽然就病了，不过他要不病，我也不能下决心回来。这么好的人间仙境，给一个老头子享受这么多年，我也是傻。那两幅画，遥遥相对，在水池上方，水里游鱼在戏，默默无言。阿忍忽然觉得，这山洞原来是有宿命的，其实就是为了盛这两幅画。阿忍在这个苦山已经住不下去，王九九回来，这里又是一个场，它将是一个滋润柔美的场，一个阴阳和合的场，一个美丽的人间仙境。阿忍还是更喜欢有苦山的那个场，单调，直接，热烈，孤寒，决绝……他住了一晚上就回了城，又过半年，王九九发来微信，说苦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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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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