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字——印
【印刷的印】那些最早的文字,从龟甲兽骨、金石籀刻到竹简木牍,一笔一划,背后都有一把刀、一支笔,一双专注的眼睛,一个凝神刻写的人。其时,写字是一门手艺,甚至是一种特权。
起初,每一字的甲骨文和金文,常有多种形体。即使后来有秦小篆的“书同文”,因为文字终须由每一特定的书写者来完成,世间仍然不会出现两个写得完全相同的字。犹如同一棵大树上,也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印刷术的发明,改变了阅读,也改变了书写。印刷以复制为手段,以不容置疑的重复呈现,确立了文字书写上的某种权威。从这个意义上讲,真正的“书同文”,可能在公元十一世纪印刷术成熟之时才得以实现。自此后,汉文字的外观形态渐趋稳定,千年未有大变。

与传统上作为艺术形式的“书法”不同,印刷术对汉字书写的美学追求,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因为材料与工艺的特性,有几样要求,它必须优先满足:形体大小一致,才能排列紧凑齐整;笔划疏密得当,才能印迹清晰明朗;字体选用简易通俗(避开生僻的异体),才能便利众人识读。

在众多条件拘限之下,印刷术依然创造出大量堪称艺术精品的椠刻之作。无论是刻版还是抄本,印刷之美的创造,必须归功于古往今来,书籍背后那些寂寂无名的文字工匠。
今日上午,去拜访一位奇人。他过往的经历和现在的努力,引出我无限的感慨。其人非同寻常的传奇故事,在此暂且不表。只说他正在做的一件:搜集活字。泥活字,木活字,铅活字,以及各种字模、机器。
四大发明,活字印刷赫然在列。木活字已成古物,姑且不论。只在刚刚过去的数十年间,铅活字竟也恍然成为遗迹,却不曾引人驻足。印刷车间里的拣字排版,书页间铅字轧印纸页微微凸出的手感,已然久违不见。无人怜惜的铅字,一吨一吨地被熔为铅块,从金属复归于金属。有些被制作成汽枪的铅弹,在文明与暴力之间完成怪诞的转换。那些与文字相伴数十年的活字木架,成为印刷厂隔壁豆腐作坊煮豆浆用的烧材。全中国仅有的三家专业铸字厂和字模工厂,早已尽数消失。
幸存的活字、字模、铸字机、印刷机,散落在各个荒芜的角落。如今,其中的一部分摆在这个繁华城市的写字楼里,成为我们今天去参观的私人收藏。
是的,有心人的收藏,让这些曾经有过生命的活字,奇迹般的地免于彻底消亡。它们将作为一种文化的怀旧,被一群怀旧的人注视着。或许,还会获得某种形式的再生。但无论如何,也只能是一种印迹。
为旧事物的消失而感伤,有时候会显得矫情。活字的消失,当然是它们的命运。一样曾经极重要的东西成为文物,过程竟然可以如此短暂而又清晰可见。或许,正是这种类似宿命的东西在打动我吧。
晚饭后,一家三口讨论“印刷”的“印”字。这个字的左边,是一个变形的“爪”,“卩”的本形,最早则是一个跪着的人。两形会意,说的是用手压头,使人跽坐,本义就是“按压”。又因为使用图章、印信时,也有按压的动作,“印”渐渐被用于表示“印章”,并引申出后来的印刷、印证等义。其最早的本义,反倒是不常用了。有人说,“印”本义的部分,转交给了“抑”字。好像也说得通。

小朋友和我们一起去参观时,拿着活字在笔记本上印,玩得不亦乐乎。她没见过印刷厂的活字,也几乎没读过铅字印出的书。所以除了觉得好玩,不会有我们这些大人无聊的感叹。一边听讲“印”的来历,她一边准备着辞旧迎新的手抄报。老师说,要问家长对2014年的感受和对2015年的希望。爸爸用了一句滥俗的话总结他的2014年:时间都去哪了?
这一年走过,真是看不到印迹。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