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中8·万物皆备于我心》译文
答欧陽崇一
欧陽崇一(公元1496——1554年),名德,字崇一,号南野,江 西泰和人。嘉靖二年(1523年)进士,历任安徽六安知州、翰林院编修、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王陽明在赣州首倡“致良知”时,欧陽崇一独曰:“此正学也”,其识见异于世儒。常与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等讲论,学者甚众,“称南野门人者半天下”。曾在北京灵济宫讲论“致良知”,赴者五千。其学以“吾惟求诸心,心知其为是,即毅然行之”为宗旨,信守师说,其新见在于以陽明“致良知”重新解释《大学》“格物致知”的义旨。著有《欧陽南野先生文集》。
崇一在来信中写道:“先生说'人的德性良知不倚仗见闻,若说多闻而选择其中的善依从,多见而认识,那是只在见闻的细枝末节上寻求,这就成为次要的问题了。’我以为,良知虽不倚仗见闻而存在,然而,学者的知,未曾不是由于见闻引发的。局限于见闻固然错误,但见闻也是良知的作用。如今,您说见闻是次要的,大概专门是就只以见闻为学问的人而言的,如果已能致良知而在见闻上寻求,这仿佛也是知行合一的工夫。不知这种理解是否正确?”
良知并不是从见闻上产生的,而见闻都是良知的作用。因此,良知不局限于见闻,但也离不开见闻。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以外,再别无他知。所以,致良知是做学问的关键,是圣人教人诲人的第一要义。如今说,只在见闻的细枝末节上寻求,那就失去了主宰,寻求的只是次要问题了。近来,同志们没有不知道致良知的,但他们的工夫仍有许多糊涂之处,正是因为缺少你的这一疑问。这一般而言,学问的功夫关键是要抓住核心问题。若专把致良知看成最关键的事情,那么,多闻多见无不为致良知的功夫。在日常生活中,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也无不是良知的作用与流行。离开了见闻酬酢,也就无法致良知了。因此,良知与见闻即为一件事。如果说致良知,并且从见闻上寻求,那么,在语义上把良知见闻看成两件事也就在所难免了。这虽然与只在见闻的细枝末节上寻求良知的人稍有不同,但他们都不理解惟精惟一的宗旨都是类似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然说了“择”与“识”,可见良知也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只是其用意还是在多闻多见上选择、认识,将最关键的东西给失去了。崇一,想必你对这些问题已经知道了,今天的问题,正是为了阐明良知学,相信对同志们有很大的裨益。只是意思表达的不够清楚,为了以防出现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情况,也不能不作认真仔细的鉴察。
来信写道:“先生,您认为《易传·系辞》中讲的何思何虑,它是指所思虑的仅是天理,此外别无他虑,并不是说无思无虑。心的本体即天理,还有什么可思虑的?学者的功夫虽千思万虑,也只是要恢复他的本体,并不是靠私意去安排思考一个什么出来。若去安排思考,也就是自私弄智了。’学者的弊病,多数不是死守空寂,就是去安排思考。我在辛已到壬午期间(明·正德十六年到嘉靖元年,即1521—1522年)犯有前一种毛病,最近又犯有后一种毛病。但是,思考也是良知的作用,它与凭私意去安排的情况有什么区分呢?我忧虑自己认贼作子,因受迷惑而不知道其间的区别。”
“思曰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可见,思怎么会没有呢?死守空寂与安排思考,正是自私弄智,它们同样都丢弃了良知。良知是天理的昭明灵觉所在,因此,良知就是天理,思是良知的作用。如果思是从良知上产生的,那么,所思的也不过是天理。从良知上产生的思,自然简易明白。良知自然也就能够知道。如果凭私意安排的思,自然是纷纭繁扰,良知自然能够分辨。因而思的是非正邪,良知没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会认贼作子,正是由于还不理解致良知的学问,不懂得从良知上去体认、观察。
来信接着写道:“先生,您曾说'为学终身只是一件事,不论有事无事,也只是一件事。若说宁可不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培养本源,这就分开成为两件事了。’我以为,当感到全身精疲力竭,不能将事情处理完的,就是良知。宁可不处理事情也要去培养本源,这是致知。宁可不处理事情也要去培养本源,这是致知。又怎么成了两件事呢?若碰到从天而降的不能处理的事情,即便精疲力竭,只要略加勉励也能坚持下去。由此可知,意志还是统领着气力的。但是,此时的言行举止毕竞是软弱无力,待处理完事情后会过度衰竭困乏,这不和滥用精力差不多吗?此间的重轻急缓,良知固然不会知道。然而,有时被事势所逼,岂能顾及精力?有时精力疲惫不堪,又岂能顾及事势?这究竟怎么办呢?”
宁可不去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培养本源,这句话对初学者来说也不无裨益。然而,把这看成两件事就有了问题。孟子说:“必有事焉”,那么,“集义”就成为君子做学问一生的事情了。义,即为宜,心做到它应当做的叫做义。能够致良知,那么心就能做它该做的事。所以,集义就是致良知。君子酬酢万变,应该做的就去做,应该停的就停下,应该生的就生存,应该死的就死去,如此调停斟酌,只不过是致良知藉以自我满足罢了。因此,“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大凡谋求力所不及的事,勉强做智力不能完成的事,都不为致良知。只要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的,均是为了致良知。如果说宁可不去处理事情也不可不去培养本源,这也是因为先有一个功利心,去计较其中的利弊成败,尔后再作出爱憎取舍的选择。因此,把处理事情当成一件事,又把培养本源当成一件事,这就是有了看重培养本源而蔑视处理事情的心态,这就是自私弄智,把义看成外在的,这便有了“不得于心,不求于气”的弊病,就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我满足的功夫。你说的略加鼓励也能坚持下去,处理完事情后就会极度困乏疲惫,并且你说,为事势所迫,受精力的限制,这些都是因为把处理事情和培养本源当成两件事看待了,因此才有这样的结果。所有做学问的功夫,只要始终如一就会真诚,一分为二就会虚伪。你所谈及的情况均是由于致良知的心意缺乏诚信、精一、真切。《大学》中认为“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你见过在讨厌恶臭,迷恋美色时,还要勉励才能坚持下去的人吗?会有事情过后而人极度困乏疲惫的情况吗?会有被事势所逼而精力不够用的人吗?从这几点你就会寻找出病根到底在哪儿存在了。
来信又写道:“人情诡诈,层出不穷,如果用诚信来防御它,往往受到它的欺骗。要想觉察人情的诡诈,自己就会事先猜度别人会欺诈我,就会臆想别人不相信我。逆诈就是欺诈,臆不信就是不诚信。被别人欺骗了,又不能觉察到。能够不事先怀疑别人欺诈,不无故臆想别人不相信,而又常常能预先觉知一切的,唯有光明纯洁的良知才做得到。但是,其间的差别十分微妙,常常是背离知觉而暗合欺诈的事情发生。” 不逆诈、不臆不信,但是做到先知先觉,这是孔子就当时的社会情况而言的。其时,许多人一门心思想着去逆诈、去臆不信,反而使自己陷于欺诈和不诚信。同时也有人虽不逆诈、不臆不信,但不懂得致良知的功夫,往往又受人欺骗,因此孔子有感而发,说了这番话。孔子的话并不是教人以此存心而一味去发现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存心去发现别人的欺诈和不诚信,正是后世猜忌险薄的人所做的事。只要存有这个念头,就不能进入尧舜之道。不臆不信却被人欺骗的人,尚且还不失为善。但还比不上那些能致其良知,自然能预先觉知的人更加贤明。你认为只有良知光明纯洁的人才能这样,可知你已领悟了孔子的宗旨了。但是,这只是你所领悟的,并不能落实到实践之中去。良知在人的心中,恒通万古,充盈宇宙,无不雷同。此正是古人所谓的“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无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人乎?况于鬼神乎?”你所说的背离知觉而暗合欺诈的人,他虽能不逆诈,但他或许不能真的自信。他或许常常有先觉的念头,但他却不能常有自觉。常常希望能够先觉,这样就已陷入了逆诈和不臆信,已足能蒙蔽他的良知了。这正是他不免背离知觉而暗合欺诈的原因。君子修学是为了自己,不曾忧虑被别人欺骗,只是永远不欺骗自己的良知罢了。所以,君子不欺骗,良知就没有虚假而能真诚,良知真诚就能光明。君子自信,良知没有疑虑而能光明,良知光明就能真诚。明和诚彼此促进,因此良知能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就仿佛明镜高悬,任何事物在明镜前不能隐藏其美丑。什么原因呢?因为良知没有欺骗而诚信,也就不能宽待别人的欺骗,若有欺骗就能觉察。良知自信而光明,也就不能容忍不诚信,如果有不诚信存在就能觉察。此亦称为“易以知险”,“简以知阻”,也就是子思讲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但是,子思说“如神”、“可以前知”,还是当两件事看待了,因为这是从思、诚的功效上论断的,仍然是给不能事先觉知的人讲的。若从至诚上来说,那么,至诚的妙用即为“神”,而不必说“如神”了。至诚就能无知但又无所不知,也就不用说“可以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