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科举愤青胡林翼
让我们以阅读的方式相遇相知
刘诚龙
曾左彭胡四罗汉，众人皆呼是伟男；谁个曾经是纨绔？谁个出身庄稼汉？曾国藩老爹虽是秀才，却也拽坝扶锄；左老爹顶多算民办教师，丢下粉笔头，拿起锄头把——很多年后，左宗棠功成名就，还忘不了挑粪插秧岁月，尚自称“湘上农人”；彭玉麟家境好点，老爹却不过是乡镇干部（其爹彭鸣九曾任安徽合肥梁园镇巡检），不恰当地比方一个，老彭算半边户，他小时候“也曾与我喂牛切草”，小农民一个。
曾左彭读书蛮扎劲，“斗伞方”（湘发言：吊儿郎当）的是胡林翼。胡家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他爹胡公达源先生，曾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直入翰林院，授编修；后官至詹事府少詹事，为四品京堂。七品是芝麻官，若让我瞎猜，四品瓜娃子西瓜官吧（你算退休，他是离休）。胡林翼含着金钥匙出身，又贵者，是他爹三十五岁生得他，还贵者，他独生子呢，那是何等样掌上明珠？青少年胡林翼是四无青年——无理想，无道德，无文化，无纪律。他理想是做纨绔，我们理想单里，没这项；无道德，这并不是我言论偏激他，胡少爷提笼架鸟不算，还寻花问柳，这是有道德？无纪律，这不用说了，他新婚之夜，放下新娘子不管，跑去逛窑子，纪律性何从体现？
我知道您要来争议的是，胡林翼文化有没有。他文化蛮多，车载斗量。我要说他没有，您也莫发气。他这厮曾破口大骂科举文凭呢——若有人不尿文凭，大儒先生我，就要批他反智；若有人要骂科举，那大儒先生我，就要批他没文化。
胡少爷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纵使歪了他嘴，瘸了他腿，折了他手，他都要烟花路上走，钻入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胡少哪有时间读书，哪愿甘心读书？四书？讨厌；五经？讨厌。
胡少爷对科举真个是恨得剁脚的。前人批评科举，有，不多，远无后来人那么激烈。胡少却是恨不得咬科举一口肉。道光13年（1833），胡少在京都写家信与两堂弟：“二弟近日读书，偏重时艺，兄意殊不谓然。兄曾独居私念，秦始皇焚书坑儒，而儒学遭厄。始皇之意，人咸知其恶。焚固不能尽焚；坑又未能尽坑。且二世即亡，时间甚短，其害尤浅。独明祖之八股取士，外托代圣代言之美名，阴为消弭枭雄之毒计。”秦始皇恶毒不？恶毒，焚书坑儒嘛；秦始皇恶毒，有朱元璋恶毒么？差远啦，秦始皇焚书坑儒，二世而斩，老天爷不给他很多时间来干坏事，便把他给收了，把其朝廷给灭了，故书没焚尽，儒没坑尽。秦始皇恶，不算恶，天老爷让他中止犯罪了。朱元璋最狠毒啊，他借代圣贤言，行科举之毒计，把天下枭雄都关死这里，让老死这里。
唐太宗曾得意谓，兴了科举，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胡林翼却说，天下英雄都白头，困死在皇家彀中，这是对人才最大之摧残，是对英雄最大之侮辱，是一种杀人于无形之最大犯罪。不是么？让英雄与人才，“务使毕生精力，尽消磨于吚唔咕哔之中，而未由奋发有为，以为家国尽猷谟之献，此其处心积虑，以图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诚不失为驾驭天下之道。而戕贼人才，则莫此为甚。”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取英雄到白头——这是唐太宗的言论，是吗？是吗？胡林翼的言论是：太宗皇帝真盗贼，熬死英雄到白头。胡哥真是这么想的？嗯呐，且看胡哥劝他两位堂老弟：老弟啊，千万千万莫读四书五经；老弟啊，千万千万别去乡试殿试，你俩徒然把人宝贵之一生，陷进这般死书堆里，殊为不值：“二弟其勿仅虚掷精神于无用之地，而置根本之文学于不顾也。”
太宗皇帝真盗贼，熬死英雄到白头。胡少真是这么想的？不好说哪。胡少恨四书，恨五经，讨厌科举，讨厌国考，那么他是不是呸起科举好远？胡公反感科举，是感觉科举那事虚头巴脑的，人生要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最要紧的是立功，立事功。要立事功，读四书五经有卵用？须是经世济用，用心去学湖湘文化。哥哥，你若不能科举中举，哪有机会让建功立业，让盆满钵满？
举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放下裤子狎肉体，提起裤子骂姑娘。道光15年（1841）与16年，胡少一路高歌一路猛进，一次又一次走进科举考场，呵呵，曾国藩还考了几次，才中；左宗棠举中了，进士中不了；胡少却是声声凯歌，次第中举中进士。反体制言论英雄，一步跨进了翰林院这个最体制之体制。
他骂得最很的，真是他最恨的？咦咦，或是他最爱的。商者言商，谓商是世界第一痛苦事；士者言士，谓士是社会第一弱势群；官人言官，谓官是人间第一麻烦业。士工商农，四民之中，可能唯一不叫苦的，是谁，是谁？是农民吧。哭穷的，喊痛的，嚷苦的，自骂自个职业的，你信吗？呜哇呜哇自叫苦，实乃喔喔在享福，哎哟哎哟听之壁，那是人家极舒服。
胡公前头也有位不尿科举的，叫汪琬，号钝翁，浙江长洲（今吴县）人，大清大儒，著有《钝翁前后类稿》与《尧峰文钞》。他与叶燮铁哥们，“吴江叶横山先生，名与钝翁相埒，且相好”。那次一起扯卵谈，扯到科举，恰好“诏开博学鸿儒科”，叶哥问，我们去考呢，还是不去考呢？“我二人在所应举，将应举乎？抑不应举乎？”汪琬说，别，别去，千万别去：“宜不应，则名更高也。”当个反主流的公知，名气不更大更高更强？“横山信以为然”，听了汪哥话，不去报名，省却报名费。可是——友情最怕可是——可是呢，“后汪哥竟应举，入翰林，而名益显。”气得叶公屌都跳落两粒子。此事史称钝翁卖叶公。
胡哥劝堂弟们别科举，啥意思？他是想卖堂兄弟吗？亲情都卖，那是后来才有的，胡兄没安那心；汪兄劝铁哥们不科举，其心何？与亲情比，友情易卖了嘛。胡哥与汪兄都不尿科举，劝人别科举而自个去科举，两人有甚异么？有的：胡哥或是愤青，汪兄洵是老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