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芳:春天一个上午的漫游
候车时分,没有比“火车晚点时间未定”更让人沮丧的字幕,它让你的等待没有了着落,一分钟、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乃至几个小时的流逝好像全失去了累计的意义,你要等多久完全取决于火车什么时候来。
对于只身一人的旅者来说,候车室、候机厅这样等着出发的处所是个极其矛盾的地方,明明目标明确却感到漂泊无定,明明周遭熙熙攘攘却被一种强烈的孤独攫取。一旦这种等候被延长,内心的不安与无助就更会加剧。如果再拥挤杂乱、站没站处坐没坐处、人声嘈杂、空气污浊,那将是身心俱受煎熬,濒临崩溃。还好没有这个如果,人不算多,我在靠窗的地方找到一个座位,候车室的一面墙都是窗户,窗外是一个湖的辽阔水面。
湖在城北,故名玄武。正是曼妙的人间四月天,湖面如镜,小洲葱茏,轻舟游移,这般淡远平阔最能医治焦虑烦躁。
这个城,我没有长期居住过,也不是经常造访,我脚步所及之处尚不足它版图的十分之一。但对这个城,我非常熟悉,源于尚未抵达它之前我已经无数次在纸上与它相遇,这是谢眺“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的城,李白“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城,是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的城,这里有李煜的雕栏玉砌,有王安石的彩舟酒旗,有朱自清、俞平伯的桨声灯影……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在写下诗文的人们眼睛里,这个城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城,对于好多人来说,初见即是重逢。
我坐在这个适合怀古的城北一隅,想着南朝的城,大唐的城,五代两宋的城,明清民国的城,想着苔痕的城墙,墙上层层披覆的藤葛,水畔石缝里的二月兰,横过街道梧桐枝柯间新萌的淡烟一般的绿芽,沧桑幽邃,似乎这样的城才配叫城池,难测的深度,多少回推残杀戮依旧雍容宁静,历史那页翻过,就像利刃划过水面,了无痕迹。
很多时候我们的体验不是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感触,而是来源于阅读、听闻或其它形式获得积累的经验,而那些常常与你所处的面对的真实境况大相径庭。
火车来了,我居然有了不舍之意,因为它的迟到,我与即将告别的城两相对坐,我在这个城里游历了千年。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城,也冒出过来这里生活的想法,也就是想想而已,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已经在另外一个地方确定了自己的生活轨道,另起炉灶要颇费周折,越年长就越觉得折騰不起。火车飞驰,连绵的丘陵上忽而一抹粉红一抹深红,梅花谢,杏花歇,一树又一树明艳着的该是桃花,年华正好,正在春风中开得恣情,每一树都有苍劲的张力、凌厉的姿势,已经描画而不出,完全像是色料飞溅而成,天空、绿树、岩石土层都成了背景,一年之中或许只有这个时节,他们在满山草木杂树中凸显出来,像平凡的女子身着盛装做了新嫁娘,有了短哲的光华四射,过了这几日便没在满山苍绿之中。
一路小镇村落田野,貌似处处怡人,处处可以停留,留下来就是别样人生,是不是更有趣味?若真是那样,兴许又生出另外一种乏味来。那么理想的人生是一直在路上,风景变幻,信马由缰。又突然设想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在一处谋生,有了充足旅费去旅行,然后到另外一个地方工作,有了积蓄再旅行,再工作……如此的多姿多彩,又何尝不是颠沛流离,自己的劳顿窘迫,亲友的担心责难,就是好也只适合青春年华,年老体衰,身系何处?谁可以挣脱当下呢,就像我那一刻,心猿意马,还要防备着千万不能坐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