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七回）[下篇]
回目：西门庆踏雪访爱月 贲四嫂带水战情郎
下篇
西门庆此刻已经被两粉头的酒精和依红偎翠玩弄得昏头昏脑。见氛围差不多了，郑爱香识趣退了出去，房里两个并肩叠股，继续抢红饮酒，因说起勾搭上林太太后王三官拜义父一节，西门庆很得意宣称，还是林太太的主意。粉头拍手大笑，“还亏我指与爹这条路儿，到明日，连三官儿娘子不怕不属了爹。”这是妓女的“恶”的职业属性，更是郑爱月这一个体比之桂姐儿等其他妓女更“可恶”的真实面目，不但争风吃醋，介绍西门庆如何勾引林太太，如今再次煽动起西门庆对想象中的绝色美女“三官娘子”的欲念。西门庆说：我明日先烧林太太一炷香，到正月里，请林太太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灯吃酒，看他去不去。这是很色情的狂浪之言了，粉头道：“你还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样标致，就是个灯人儿也没他那一段风流妖艳。今年十九岁儿，只在家中守寡，王三官儿通不着家。爹，你肯用些工夫儿，不愁不是你的人。”貌似有着深仇大恨，一个不着边际的良善美妇，竟在这粉头嘴里变得如此不堪，真是貌美蛇蝎心肠，可恶可恨。粉头一番话，勾动西门庆的天雷地火，淫心似火，两个便开始云雨欢娱，到一更时分方罢。整衣理髩，重整佳肴，二人又饮勾几杯，西门庆方才作别。骑马打伞，一路踏雪到家，西门庆只对月娘说在狮子街和吴二舅饮酒——可见早前叫琴童回家拿酒菜来是早有预案，敷衍过去。
次日是初八，西门庆听说何千户已经搬家到夏提刑房子，就送了四盒茶食、五钱折帕贺仪过去。应伯爵蓦地走来，西门庆留他书房中烤火吃粥，说昨日乔亲家、云二哥（云理守已顶替十兄弟中花子虚的第二把交椅）的人情，我也替你封了二钱出上，你不消与他，只等发柬请吃酒。应花子识趣，最懂西门庆的心理需求，又会拍马屁，满足了西门庆的虚荣，所以特别喜欢他，平时也多有关照，真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伯爵问起上回安大人三位来做甚么，西门庆约加解释，说是请杭州赵知府新升，“是他每本府父母官，相处分上，又不可回他的。通身只三两分资。”伯爵说大凡文职都仔细（小气之意），哥少不得赔些儿。西门庆道：雷兵备还对我提起黄四小舅子孙文相案，说已经替他开脱罪名了。伯爵说如今还记着，折准要摆这席酒才罢了。在这种腐败体制下，每一个官僚既是帮凶，又是受害者，丝毫不让人同情。闲话扯完，原来伯爵另有所求，话也说得很婉转，举荐儿子应宝的一个朋友来友儿到西门庆宅内做小厮。应伯爵叫进人来，那来友儿扒地上磕了头，自称二十岁，有媳妇没子女。来友儿站起来低头并足，西门庆看人样儿还朴实，又是伯爵的人情，便爽快收下了。琴童领到后边，见月娘众人磕头，月娘就安排在来旺儿原住的房间内，应宝做中间保人，和来友儿签押写了一纸投身文书（卖身契），交与西门庆收了，改名为来爵。伯爵坐了一阵就回家了。这一段细节，反映了当时社会底层的市井民风，很细腻写实。
话说贲四娘子，自男人随夏家上东京，每日使平安儿、来安、画童儿买东买西，而这些西门大院的大伙儿以前就常在他屋里打平和儿吃酒，就是贲四一时铺中归来撞见，亦不见怪。现在贲四不在家，玳安儿与平安儿就更是常来。这一段插叙貌似无聊，实是为后面的情节做一个照应，所谓“见缝插针”的细节，让整个小说的市井氛围更浓郁，情节架构浑然天成。同时，书中还插叙了初九日，西门庆再为安郎中、汪参议、雷兵备摆酒，算是以主人身份回请；改名来爵的来友儿两口子也搬进来，媳妇儿到后边见各位女主人，月娘为他改名叫惠元，与惠秀、惠祥一递上灶。这来爵媳妇儿被描写成又一个五短身材，瓜子面皮儿，搽脂抹粉，缠的两只脚翘翘的，特与死去的宋惠莲作照应，也补写出了灶房里的群体形象。
又一日，住在城外的孟玉楼姑姑杨姑娘去世（故事参见第七回），西门庆整治了一张插桌，三牲汤饭，封了五两香仪送去，月娘、娇儿、玉楼、金莲四顶轿子，四个小厮跟随，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西门庆在对过段铺书房看毛袄匠给月娘做貂鼠围脖，先凑出一个围脖儿，又封十两银子，使玳安送与妓院里郑爱月儿过节。郑家管待了酒馔，又赏了三钱银子来回话。西门庆此前早留意上贲四嫂，问了玳安从他屋里出来做甚么？随后悄悄向玳安交待：“你慢慢和他说：如此这般，爹要来看你儿，你心下如何？看他怎的说。他若肯了，你问他要个汗巾儿来与我。”西门庆所以对贲四嫂感兴趣，一是漂亮，颇有几分郑爱香儿模样（参见第七十四回）；二是四嫂本身也是被贲四拐出来的，贲四此刻又没在家，比较容易得手。西门庆对女人的要求与所有男人没有二样，除了漂亮，似乎只要能上手，就不需要有任何特别的吸引力，所以再低级的妓院都能满足男人“贫乏的口味”。玳安心领神会，应诺而去。西门庆回到家中，正遇到王经从顾银匠取了金赤虎和四对金头银簪儿，西门庆留下两对在书房，余下袖来李瓶儿房里，分别给如意儿赤虎和一对簪子，迎春一对簪子，二人磕头谢了。西门庆就在这房里吃了饭，然后又回到书房坐下，想来心里急盼着玳安的好消息。再说玳安办完差使，回到书房，先见王经在旁不好说，待被西门庆打发走，方才说：四嫂听说就笑了，约会晚上伺候，叫拿了这汗巾儿来。四嫂这个笑意味深长，想象中坏坏的表情逗得我也笑了。西门庆见红绵纸儿，包着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汗巾儿，闻着喷喷香，满心欢喜，连忙袖了。书中写西门庆这一连串的小动作，活活画出了一个“坏淫”分子的生动形象。忽然花大舅来访，带来一个五百包无锡大米的生意，或许是想压价，西门庆声称不想做，分付玳安将应伯爵请来，三人共一处围炉饮酒，此后又叫来甘伙计。貌似这一日白天都是些琐碎事，西门庆好不容易打发过去。
到了晚上，西门庆走到大门，分付后生王显仔细火烛，看周围没人，两三步就走进贲四家来。贲四嫂在门首等候已久，见对门关的门响，西门庆从黑影中走来，连忙把封门一开，让西门庆钻入里面。原来里间房内还槅出半间，一道纸门内又有一个小炕儿，笼着旺火，桌上点着灯，两边护炕糊的雪白，只见妇人勒着翠蓝销金箍儿，上穿紫绸袄，玉色绡裙子，模样虽然象爱月儿，打扮却多了些成熟妖娆。妇人先是道了万福，再递了一盏茶，小声说只怕隔壁韩嫂儿知道了。西门庆道：不妨事，黑影子里就那里晓的。不由分说，就把妇人搂到怀中亲嘴，又拉过枕头来，解衣按在炕沿上干起来，此处删去174字。须臾完毕，西门庆向袖中掏出五六两一包碎银子，以及此前剩余的两对金头簪儿，递与妇人节间买翠。妇人拜谢，悄悄打发出来，玳安在那边铺子里守候，听到这边门环儿响，便开门放西门庆进去。如此朝来暮往，自以为无一人知晓，却真个被韩嫂儿冷眼睃见，传到后边金莲知道了，而金莲或许是没寻着合适机会，一时竟也没声张开来。这一段情节，很有一点阴谋诡计的鬼森气氛——书中夹评用“冷”来形容，与之前西门庆性历险的热闹荒唐大异其趣，是小说的再一次照应。
又过数日，崔本的二千两湖州绸绢货物，从腊月初旬起身，彼时已至临清码头。崔本教后生荣海看守货物，自己雇头口来家取车税银两，琴童自告奋勇到对门找西门庆，却没人，又问平安儿，进后边去问月娘，月娘感觉奇怪，教到各房里、花园、书房都瞧遍了也没人。玳安知道也不敢做声，而琴童少不更事，在大门高声说恐怕杀人了，白寻不着！不想西门庆忽然从前门进来，把众人吓了一惊，原来是刚与贲四嫂完事儿。崔本见了西门庆，将行程报告一遍，说与韩道国在苗青家住了两日，在扬州分路，他往杭州，自己先回来了，苗青物色了一个扬州千户家女孩子，只十六岁，“说不尽生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端的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腹中有三千小曲，八百大曲。”名叫楚云的美女子来伏侍西门庆，并替他打妆奁，治衣服，随后由韩伙计船带来。这行装恐怕是又一个小妾了，西门庆自然满心欢喜，甚至还有点急不可待，“你船上稍了来也罢，又费烦他治甚衣服，打甚妆奁，愁我家没有？”如果说王三官娘子是西门庆的第一个没出场的追魂鬼，这个楚云就是第二个了，直到死，西门庆都没能见到二人，这是《金瓶梅》最独特和伟大的想象力之一。西门庆陪崔本吃了饭，兑了五十两银子做车税钱，再写信与钱主事烦他青目（关照）。因这趟生意是与乔家合伙，崔本又去向乔大户家回话，平安儿见西门庆没惩罚琴童儿，开玩笑道：我儿，你不知有多少造化，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欢，若不是，绑着鬼有几下打。这二人不知，西门庆正为新添了贲四嫂和楚云的两个好玩去处而兴奋，琴童儿不怕事大的瞎闹腾暂且寄下。
到下旬时分，崔本押运的货物终于卸在狮子街房里，西门庆在家开始忙着打发节礼。收到荆都监差人拿帖儿来询问宋大巡的题本，西门庆立即差答应节级，拿了五钱银子，赶往巡按公衙打听，果然昨日京城邸报下来，书中录有所谓“山东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一本”的题奏原文，节级抄得一份，拿回与西门庆观看。奏本当然是“为国为民”的光鲜，貌似各级官僚都有不同奖罚，“劾举地方文武官员，无非体国之忠，出于公论，询访得实。”但在熟悉了前后情节的读者看来，绝对是作者兰陵笑笑生写出的绝大反讽，奏本里不仅宋乔年本人获得朝廷表扬，连勾结一道的雷兵备、胡知府、周守备等都有“荐奖而优擢”，而且西门庆保举的荆都监、吴大舅都获得宋大巡当初答应的官职，这一个题奏非常真实而生动的讽刺了明末朝政的腐败荒诞。当然，最高兴的可能并不是西门庆，但一切的付出都有了回报，西门庆也还是“满心欢喜”，拿着抄来的邸报到后边，教月娘快使小厮通知吴大舅。月娘似乎也一下忙了起来，教西门庆自己使人请去，他交丫鬟看下酒菜儿，“我想这一上任，也要银子使。”西门庆说不打紧，我借与他几两银子也罢了。不一时，吴大舅到来，看了西门庆指给他瞧的题奏旨意，连忙拜谢西门庆和月娘，西门庆又答应借银子给他上任摆酒，于是就在月娘房中，安排酒菜来。西门庆又令陈敬济把题奏再抄一本给大舅，差玳安拿帖送邸报给荆都监、周守备两家报喜去。
从西门庆的发达看，应该是现存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和维护者。而从一生的行状看，又是该秩序的派生物——腐败体制的解构者和掘墓人，这就是西门庆的特殊性和深刻性。在一个什么都能被“收买”的腐败体制下，既在官场中又被排斥在权力之外，只能以更大的贪婪寻找存在感，最后也毁灭在自挖的坟墓中，是大多数官僚的命运隐喻。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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