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四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七十四回)[下篇]

回目:潘金莲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谈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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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姐也来了,门首下轿,小厮保儿挑四盒礼物,玳安慌忙接着,只是碍于刘学官在厅上,只得打夹道内进去。学官不但主管教育考试,还有监察地方道德风化,因此桂姐儿要绕道,如果被学官看见一个妓女到大府人家乱窜,轻则桂姐儿会被骂一顿,重则连西门庆也可能会被参一本。待客去,西门庆进月娘房内吃饭,月娘令小玉开验桂姐礼物,是一盒果馅寿糕,一盒玫瑰糖糕,两只烧鸭,一副猪蹄。桂姐适时从房内出来,满头珠翠,穿着大红对衿袄儿,蓝段裙子,依然不失当初姘头的性感,只是经过王三官一事,西门庆已经相当冷淡。月娘身为干娘,又见了礼物,便为桂姐与三官一事开脱责任,“刚才桂姐对我说,怕你恼他。不干他事,说起来都是他妈的不是。那日桂姐害头疼来,只见这王三官领着一行人往秦玉芝儿家去,打门首过,进来吃茶,就被人惊散了。桂姐也没出来见他。”第一次西门庆包下桂姐儿的时候,桂姐偷偷私下接客,西门庆生气踢了妓院。第二次桂姐儿与王三官搞在一起,被三官老婆告了一状,幸亏西门庆帮忙才免了牢狱之灾。前两次西门庆生气还有理由,这一次明显是自己心中有鬼,强词夺理说:那一遭儿没出来见他,这一遭儿又没出来见他,自家也说不过,难不成丽春院拿烧饼砌着门不成,到处银钱儿都是一样,我也不恼。桂姐跪在地下不起来,发誓说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烂化了,一个毛孔儿里生一个天疱疮,都是俺妈,空老了一片皮,干的营生没个主意,好的也招惹,歹的也招惹,平白叫爹惹恼。桂姐儿这话极聪明,仿佛干爹西门庆生气是担心他与坏人交往(难得还有善辈去妓院),又搞出事来,有意掩饰了西门庆的嫉妒。月娘见机再劝,桂姐故作娇态,要西门庆笑一笑才肯起来,金莲却在旁边插话,叫桂姐起来,“求告他黄米头儿,叫他张致。如今在这里你便跪着他;明日到你家,他却跪着你。你那时却别要理他。”堂堂提刑西门庆跪在妓院,无非一个“嫖”字了得,由潘金莲率直说出,一言揭穿古今干爹的本相。这番话终于逗得大家都笑了,一场恩怨总算雨过天晴。

此时玳安慌张来报,说宋老爹、安老爹来了,西门庆便穿了官服出去迎接。桂姐儿讨好月娘,说今后不要爹了,只与娘做女儿。月娘似乎听到点什么消息,道:你的面子话也就说说而已,前面两次(西门庆)往妓院去,真没在你那里?桂姐直叫怨,说娘你打听错了,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儿,我这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郑爱月与西门庆的情事少有人知道,可谓十分谨密,只是纸那能包住火,何况妓院的花边新闻,最是吃瓜群众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只瞒着家里几个妻妾,这也印证了早前亲家案和苗青案中,西门庆遭御史参劾的背景。金莲以为西门庆的心思只在自己身上,听桂姐儿说,难以置信,便问:各人衣饭,他平白怎么架你是非?桂姐说俺们圈子里都互相看不惯,好不生分,那一个遭不顺,大家就要踩下去。做妓女也不容易,可怜复可悲,但世间哪一行又没有竞争,妻妾还争宠呢,这是生活的热闹,世俗市井的真实写照。三人的闲聊就此打住。

却说西门庆迎进宋御史、安郎中到厅上,互相叙礼,二人分别送了一匹段子、一部书,祝贺西门庆升官,又见桌席齐整(丰盛的意思),甚是称谢不尽。宋安二人酸书生出身,将送书当雅事,实则吝啬,倒是把西门庆看成人傻钱多的土鳖。西门庆貌似很会钻营,却也身不由己成了怨大头,叫人可悲可叹,作者兰陵笑笑生刻画还原了中国官僚知识分子的市侩嘴脸,彻底将儒家的体面撕掉了。这还不算,三人分宾主坐下,吃茶,宋御史又有一事相求,说巡抚侯石泉老先生新升太常卿(朝廷礼乐官),两司作东,三十日敢借尊府置酒饯行,未审四泉允否?上官的分付也是莫大的面子,西门庆哪敢不允。宋御史又唤书吏取出布政司、按察司连他共十二两分资,说要置办一张大插桌,六张散桌,叫一起戏子。西门庆收下,请去卷棚里坐,稍后又有钱主事到来,会在一处下棋。宋御史打量西门庆庭院,只见堂庑宽广,院宇幽深,书画文物极一时之盛。又见屏风前一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做得甚是奇巧,夸奖不已,说是也想找一付送蔡老先,还不见到。《金瓶梅》万历词话本的回目是:宋御史索求八仙鼎,吴月娘听宣黄氏卷。宋御史的索求手法含蓄,西门庆装傻说是某个人送的,暂时敷衍过去。御史打量流金鼎,让我暗暗生出寒意,如果不是在一起腐败,而是向朝廷参一本私藏国家重器,西门庆保不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想来西门庆感同身受,虽然时常在应伯爵等手下人面前说大话,工作中也多有任性,但却在官场交际中总是保持着低调,如履薄冰,小心周旋应酬,总算在险象环生中一路走来。大家又开始下棋,喝酒吃点心,听唱南曲。久等蔡知府不来,听去邀的人回报说,原来在砖厂黄太监那里下棋,大可想象蔡知府与黄太监又在搞什么交易。

戏子们还未唱完,忽小吏进报,说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这二人才是今天的主角,宋御史忙令收了桌席,各整衣冠迎接。蔡九仅是知府官,却有老子蔡太师做靠山,大家自然另眼看待,不敢疏忽。讽刺的是,蔡九身穿素服金带,貌似没有官僚架子,多了一份知识分子的儒雅不拘,先令人投了一个侍生(明清时期高级知识分子的谦称)的拜帖给西门庆,殊不知西门庆是一个混黑社会发迹的大老粗,虽然遗憾小时候没读什么书,却更相信银子的能量。知识或许能改变命运,然而银子却能超越命运,直接带来权力、女人、名望等一切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这是一个双方都打脸的游戏,作者兰陵笑笑生举重若轻,借此笑料讽刺了明未市风的丑陋现象。二位大人进到厅上,安郎中介绍了西门庆,蔡知府客气作揖“久仰,久仰。”叙礼毕,官员们再各宽衣服(想来西方人进餐厅必先脱外套是源自中国古文明的教化),吃茶扳话,就等开席。良久上坐,蔡九居上,主位四坐。席间戏子呈递手本,蔡知府拣了红歌《双忠记》,小优儿又唱了一套《新水令》,词意抒发了功成名就的喜悦,众人听得心花怒放,脸都笑得稀烂。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南曲,把喜欢男同的宋御史高兴的要不的,携着小春手儿,叫他递酒,又赏了三钱银子。这顿酒直吃到日色沉西,众人才告辞,西门庆还不忘差了两个吏典,把些桌席羊酒、尺头礼物抬送到新河口码头。西门庆尽力应付,不敢也顾不得吃酒,待送别众官,将就桌席重新上酒上菜,叫来温师父和应伯爵继续吃酒,并告诉伯爵,明天众位嫂子都会去参加他家小儿的满月宴。

不题西门庆前厅吃酒。再说后边孟玉楼的生日宴也结束了,各家亲眷陆续辞别,只留有大妗子、李桂姐和三个姑子等人,与几个西门庆小妾在月娘房里闲话。忽听说前边吃酒散了,小厮收家伙进来,潘金莲动作迅速,抽身就往前边走,悄悄立在角门首。西门庆扶着来安儿,趔趄着脚儿就要往李瓶儿那边去,猛见金莲在门首站着,不好意思再找如意儿,拉了手就进了金莲房间,来安儿便往上房交钟箸物件儿。潘金莲的精明往往就体现在这些荒唐、可笑的小地方,生动而鲜明地再现了一个见识有限却生命力活泼的女性形象,是世界文学史上最有个性魅力的人物。吴月娘作为大老婆,主持西门府日常事务,总体上也还算公平,今天又是孟玉楼生日,想着西门庆应该会进来找玉楼,自己或可有意外之喜,立即把不相关的申二姐、李桂姐和郁大姐等人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不想从来安儿口里得知,西门庆吃醉了在金莲房里,心里就不爽快,也借势卖个人情,因对玉楼道:你看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装着淡定说:随他缠去,恰似咱每争他一般,可是大师父说的笑话儿,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不着他。月娘接道:难怪刚才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往前走了。如此这般,一番话便投射了月娘对潘金莲的深度不满,为二人后来的翻脸埋下伏笔。月娘没办法,只得叫丫鬟小玉栓上仪门,请来三个尼姑和李娇儿房里众人,月娘洗手炷香,开始听三个姑子宣讲佛经,听佛曲儿。这就是明朝富贵人家的日常夜生活,看似单调严谨,却也充满市井的喜怒哀乐,与每一个时代都大同小异,这是生命最无奈与可怕的现实。待姑子把故事慢慢宣完,已是二更。众人先是吃了李娇儿房内丫鬟拿来的一道茶,落后又吃了孟玉楼房中丫鬟送来的几样精制果菜和一大壶酒,月娘也叫玉箫拿出四盒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宣卷师父点茶,李桂姐、郁大姐、申二姐三个唱姐也争相唱了一曲。其中,王六儿派来卧底的盲歌女申二姐表现颇为精明伶俐,这为后面与春梅斗气设下伏笔。大妗子岁数大,犯困得慌,先往月娘房内睡去了。待各人唱完,众人便散了,桂姐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往孟玉楼房内,三位姑子往孙雪娥房里,郁大姐、申二姐就在玉箫、小玉那边炕屋里,月娘回上房同大妗子睡。每每读到月娘对这位大嫂的敬重与关照,我都颇为感动,这也是中国传统社会伦理中长子为父长嫂为母的典范。

此回最后,颇堪玩味作者对月娘怀孕的一番评论,云:“古妇人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诗书金玉,故生子女端正聪慧,此胎教之法也。今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死生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此段文字说明:1.当代一度流行的所谓胎教古已有之;2.胎教之论有其合理性,却也应该有的放矢,3.对月娘怀胎的评点终究走入道佛思想的虚无轮回。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或因环境、能力、见识等不同而相异,但根源最终还是社会性的——小至没有家庭平等,大至没有选举权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只能是权力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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