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重建了一个“美术馆里的菜市场”

“他们都以为是新开了真的菜市场,都想回菜市场去。我真的不想打破他们的美好幻想啊。”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液态青年(ID:liquidyouth),作者:侯雪琪,原文标题:《“菜市场里的美术馆”消失后,他们重建了一个“美术馆里的菜市场”》,头图来自受访者

7月3日下午,44岁的广州豆腐摊贩祁红艳进入了重庆一家美术馆。她走在几个人的最前头,走几步停一下,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四周。脸上的口罩摘了一半,手迟迟停在半空。

眼前的展览名为“农林市场欢迎您”,还原了八个多月前被拆除的广州东山口农林菜市场的样貌。这是重庆悦来美术馆举办的“向下生活里的X种空间方案”展览的一部分,由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师何志森通过众筹发起。

祁红艳和黄月香在展厅现场。

祁红艳曾在广州东山口农林菜市场里卖了十五年豆腐,作为摊贩代表,她也成了本次展览的“主角”之一。7月2日,她和同一家菜市场鸡肉摊的摊主黄月香从广州专程来到重庆——这是祁红艳第一次坐飞机,受邀参加这一特殊“菜市场”展览开幕。

展览的每个细节都在叫醒祁红艳的记忆——场子正前方悬挂着“农林市场欢迎您”几个大字招牌,样式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场内的四排“铺位”由水泥预制板拼接而成,每个铺位上都悬挂着吊灯和营业执照;铺位上方还有一张手的照片,这也曾是她们菜市场的“特殊标志”;广播里正循环播放着一段菜市场录音,嘈杂到有些听不清楚,这是市场拆除前六个小时何志森和摊主们的谈话,谈的多是拆后何去何从的话题。

祁红艳一下被拉回到了过去,“是我们菜市场的感觉”。

而和真实菜市场最明显的不同是,摊位台子上并没有摞满一堆堆“菜”,取而代之的,是旧日摊主们的名字被镌刻在了灰色水泥预制板上。发起人何志森在展览前言中说,“重建这个被拆掉的菜市场,给予44位摊贩本该有却从未获得的尊重和礼遇”,感谢每一位共建者让他们“被看见”。

祁红艳在自己名字跟前愣住了。广播里,一些久未谋面摊主的熟悉声音渐次飘进她的耳朵。她捂住脸,突然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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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摊贩祁红艳和黄月香走进“美术馆里的菜市场”

“菜市场里的美术馆”

对豆腐摊主祁红艳来说,菜市场几乎是她的全部生计。这个15岁就因家境贫穷而辍学的安徽女人,来广州打工后嫁给了一个在菜市场工作的小伙。2006年,小两口在农林菜市场盘下了一家豆腐铺,自此,他们过上了每天早上四点起床、五点上货的生活。这些年,丈夫送货她看铺,虽是辛苦的小本买卖,但由于积攒了不少客源,日子过得也算有奔头。

位于广州老城区东山口的农林菜市场始建于1981年,是广州市区的第一个室内市场。一直以来,这里都被认定是违建。它的顶部搭着蓝色和白色铁棚,空间逼仄拥挤,百步以内就能逛完,但却囊括了果蔬肉菜等十余类铺子,承载着周边许多老社区居民的生活所需。

不过,2018年以来,这家市场的身份就已经不只是普通菜市场那样简单。在网上搜索它,会轻易得到“网红菜市场”、“菜市场里的美术馆”等关联结果。

菜市场坐落在扉美术馆隔壁,中间是无界的墙。图源:受访者

一些年轻人曾热衷于在菜市场里拍照打卡。他们常把镜头对准菜市场摊主们和他们悬挂的一张张“手的照片”,有些人还会走到与菜市场一墙之隔的扉美术馆院内,隔着一堵五彩斑斓的“无界的墙”拍摄菜市场里的场景——这是艺术家宋冬在2017年用旧门窗、镜子、废旧老式灯具和老物件等打造出来的一面空间墙体,希望以此将区隔美术馆与菜市场的墙改造为一个能吸引、聚拢人群的建筑艺术装置。

菜市场是城市里最热闹且具烟火气的地方。但祁红艳觉得,同为卖菜的摊主,大家心中似乎一直有一份默契的“自卑”——相信摊贩是最被人看不起的。过去,摊主们彼此很少说话,各做各的生意,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有事需要帮忙时就以对方卖的东西相称“豆腐”“鸡婆”“鱼生”、甚至xx号档成为了各自的代号。

起初祁红艳并不觉得这种“默契”有任何不对或不好。直到2018年何志森带着一群大学生频繁出现在菜市场,这里冷漠的气氛似乎才有了一丝松动。

彼时,刚通过一场演讲而爆火的建筑学教师何志森进入了菜市场隔壁的扉美术馆工作。菜市场一直是何志森重点关注的社区空间,他在公开场合反复表示,菜市场里有比美术馆更鲜活的生活艺术。

于是,他开始举办一系列以东山口农林菜市场为对象的空间改造和艺术创作项目,甚至在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风景园林系开了一门课:《营造的风景:菜市场里的美术馆》。

改造项目要求学生们尝试挖掘摊主们的故事和真实需求,在菜市场里和摊主们一起完成系列作品,以构建一种不同阶层和文化背景的人之间的新的连结。

但那时的祁红艳和其他摊主一样,对这位老师的名气和改造项目一无所知。提起何志森,祁红艳的第一印象是“三角头、洋里洋气”,“不喜欢”,甚至一度以为他只是个大学生。那年春天,何志森和学生们常常来找她们搭话,一开始都被冷冷地赶走,“碍手碍脚,我们整个市场都排斥他。”

故事在一场暴雨后出现了转折。

何志森的学生马增锋因为在雨中奋力帮摊主们抢救物资,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和好感,祁红艳也和他们渐渐熟络了起来,并最终配合他完成了一则名为“手美术馆”的课程作业——44位摊主的手被置于各自售卖的食材上拍照,他们的手各有特色:有的手指短粗、磨出老茧,有的皱皱巴巴被水泡得发白,有的戴着儿子送的手表,有的留着方便剔猪肉的拇指指甲。

“菜市场美术馆”课程中拍摄的摊贩们的手。图源:受访者

后来,手的照片被悬挂在了摊子上方,“菜市场里的美术馆”第一道风景线形成了。马增锋在展览中说,这些手是摊主们情感、生活与价值的体现,也是菜市场的魅力所在。一位社区街坊接受采访时表示,这种在菜市场里诞生的美术馆,拉近了他们与摊主的心理距离。

也因为这些手的照片,原本从来不去隔壁“串门”的摊主们第一次被邀请进入了扉美术馆的大门。祁红艳回忆,从那时开始,摊贩和美术馆、摊贩和摊贩之间才真正有了走近的机会,渐渐成为了朋友。

随着“菜市场的美术馆”课程不断推进,更多菜市场的空间改造展开了:祁红艳的豆腐档口挂上一块粉色的“豆腐美术馆”霓虹招牌,有学生专门为她设计了一个方便存放豆腐的推拉柜;蔬菜档档主阿正的档口墙上开了一个与隔壁扉美术馆相通的通风窗,参观美术馆的人常常透过窗子观察菜市场,阿正的铺位还安上了“被偷窥美术馆”的霓虹灯,顺道提供售卖矿泉水的服务。

记者来了,纪录片导演也来了,参观者更是接踵而至,摊贩们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重视。不仅如此,何志森平常还邀请摊贩们参加活动,一起串门、聚餐,何志森过生日时,摊主们为他别出心裁地准备了“菜花”和蛋糕做礼物。

菜市场拆迁前,何志森常常和摊主们聚餐。图源:受访者(摄影:张雷)

祁红艳对全现在回忆,这种关系让她突然“感受到了自信和尊严”。

何志森也感受到了摊主之间关系的改观。他告诉全现在:“做菜市场美术馆项目的这三四年以来,摊主们从对立面走向了抱团取暖,大家找到了一种存在感和被在乎的感觉。这是一种非常细腻的变化。”

“走鬼”

菜市场的命运在2020年秋天发生了转向。

祁红艳记得,她们在这年的10月突然收到了一纸通知,被告知农林菜市场是骑压在百子涌合流渠箱上且占用农林下横路的违法建筑,按规定须予以拆除;并告知,市场将于10月19日晚结业清场。未来这里将变成一片社区花园。

摊主们不甘心,派出代表去和社区方面多次沟通,央求把菜市场留下。何志森和曾策划菜市场“无界的墙”艺术项目的艺术家宋冬等人也花了大力气到处游说、说情,却都无济于事。

这已经不是祁红艳第一次听到拆除菜市场的消息。事实上,这份危机感伴随了她在这里的始终——2006年她刚开始在这里卖豆腐时,正值扉美术馆所在的亿达大厦建设,当时就曾经传出过要拆掉菜市场的说法。只不过档主和周边居民们都不同意,最后只好暂时作罢。

菜市场拆迁前,祁红艳因不舍流下眼泪。图源:受访者

但这次,摊主们没能等来“奇迹”。

留给摊主们安排腾挪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月。虽然政府给出了一些分流安置的方案,但在祁红艳看来“不够符合实际”:一是安置方案中的菜市场档口位置都不好,二是这些地方完全换了一个社区,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从头开始,没有人脉很难经营。

走投无路之下,一些外地摊主选择就此离开这个城市。在菜市场拆除前何志森与摊主们的谈话录音里,一个中年男人感叹好心痛、无路可走;一位在这里干了三十多年的女人则无奈地诉说着即将回老家的决定,至于明天,只能“手停、口停”了。

但祁红艳不能停也不能走——她的儿子还在附近社区上学,肚子里的胎儿眼看再有不到四个月就要出生。一家人都需要靠卖豆腐维持生活。她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眼下没了法子,只好先当一段时间“走鬼”(粤语中对违法摆摊的流动小贩的别称)。

菜市场刚关闭的那些天,为了清货,许多摊贩都和祁红艳一道在市场周边做“走鬼”。与之相伴发生的,是一旁菜市场的动拆。

祁红艳至今还能回忆起当时“眼睁睁地看着”菜市场消失的场景:“今天拆瓦,明天拆架子,后天拆墙,反正每天拆一部分,拆了很久。一边拆,我们一边在外面卖东西。”卖鸡肉的黄月香当时也是“走鬼”中一员,她的普通话很差,极少介入采访,听到祁红艳聊起这事,忍不住在一旁摇头接话:“好惨。”

在菜市场旁边当“走鬼”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一个多月后,祁红艳将豆腐摊藏进了附近隐蔽的小巷子深处。尽管当时已临近生产,但为了营生,她依然坚持每天凌晨四点多起床,五点多进货,按时出摊,生怕别人以为她“消失了”。

菜市场拆除后,摊贩们在周边当“走鬼”。图源:受访者

然而,巷子里人流量稀少,新顾客不来,老顾客们也很难找到。为了更好地招揽生意,她急中生智,把摊子丢在巷子里,人走到巷子口,站在路边拉人,看到熟悉的人就喊:“叔叔,阿姨,要买豆腐吗?过来这边看看。”“ 我开玩笑说,自己都成'站街女’了。”祁红艳苦笑着回忆。

让祁红艳伤感的还不只自己和其他摊贩的境遇。菜市场被拆后,她有一次在街上碰见曾经常光临她生意的一位老太太,后者有些失落地向她诉苦:现在其余的菜场都很远,超市进门需要扫码可她又学不会,所以已经很久不亲自买菜了,只能靠年轻人在网上给买。祁红艳这才意识到,少了菜市场,老人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活动场所,“她告诉我,天天待在家好无聊哟”。

2021年春节前,祁红艳的生意终于迎来了转机,她盘下了街边一家超市门口的小铺面。年后,其他几位选择留下的摊主也陆续在附近寻到铺面,虽然比不上之前菜市场里的档口那么方便,但总算是结束了躲躲藏藏的“走鬼”生活。他们尽量租得靠近,彼此间也好有些照应。

祁红艳的新店铺位置稍偏,最开始摆上一天也鲜有人问津。于是,她把货品摆到马路牙子边上,站在路边向客人推销。何志森发现了,提议她把“豆腐美术馆”的招牌挂出来吸引注意,还额外为她定制了一个人型立牌,吸引来了不少顾客。

祁红艳在新的档口前卖豆腐。图源:受访者

此前与一些摊主结下的情谊也帮了祁红艳的大忙。菜市场拆除后,黄月香和同为鸡肉摊摊主的郑爱萍即使把自己的店晾着不开,也会每天帮着怀有身孕的祁红艳开档、卖货。黄月香告诉全现在,自家孩子已经大了没有负担,不开不要紧,但祁红艳家正是需要帮衬的时候,必须要帮她。

“何老师来了之后我们市场有了生机,之前我都不认识她们,现在大家已经像亲人一样。”提及这些,祁红艳笑笑地靠在黄月香身上,感叹“人和人的关系好神奇”。

“重建”

菜市场的拆除对何志森来说,也无异于一次重大的心理挫折。后来,每当他从美术馆出来,都会看到原本常常容纳百来人的菜市场,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区花园:干净整洁,丝毫找不到当初菜市场和摊贩们存在的痕迹。

他告诉全现在,一段时间里,他总被巨大的自我怀疑包围——即使曾经让一家普通菜市场拥有了如此的“名声”和“价值感”,被那么多知名媒体报道过了,却仍然迎来被拆除的结局,这种情况下又何谈为摊贩创造尊严?

被拆除后的菜市场原址已经建起了一片社区花园。图源:受访者

何志森也一度认为,自己的“菜市场里的美术馆”课程也画上了句点。但之后摊主们在街巷中当“走鬼”、重新开档时的互助行为,又让他重新感知到了已经被创造出来的连结和生命力。艺术家宋冬得知这些后对他说:这个菜市场并没有消失,它只是从一个物理空间转化到了另外一种空间,我们构建起来的情感、尊严等都还活着,仍在延续。

2021年5月,何志森收到了独立策展人冯博一的邀请,希望他就菜市场的消失做一个回应式的展览。最初,何志森有些纠结,他习惯将自己的作品置于社区空间中,从未在室内美术馆做过个人展览。他担心这样的展览会让菜市场沦为“艺术家简历上的素材”,“我不想把这变成一个我的展览,这很矫情。”

但菜市场拆除以来,何志森确实也想做点什么来纪念它。最终,他想到通过众筹的方式将原本“菜市场里的美术馆”微缩成一个“美术馆里的菜市场”,将44名摊主的名字铭刻,以此纪念这些平凡人的付出,完成一次菜市场价值的重建。

6月10日,何志森在个人公众号上发起了一次征集300人各出资99元(共计约3万元)“重建菜市场”的活动。他说:“在美术馆重建菜市场的意义不是为了还原某个消失的场景,而是去致敬39年来那些在农林菜市场悄无声息用尽全力活着的人们。”

活动发起后72小时,众筹金额便满了,参与人数甚至不到300人——有些人一次性买下好几份以示支持。参与者大多是学生、媒体人和艺术从业者。活动关闭后,还不断有人联系何志森转账,希望尽绵薄之力。

“菜市场”展厅内展示的共建者名单。

众筹模式原本缘起于展览经费的紧张,但也让何志森摆脱了“办个人展览”带来的心理负担——他把自己定位为此次重建展览的“发起人”,而非参展者。他认为,真正支持和认同重建的近300位共建者才是“新农林市场”的建造者,他们的存在让这次“重建”不仅是一次“自嗨”的展览,而是一次严肃的见证和声援。

而就在一个月前,当何志森把要在重庆“重建农林菜市场”的消息告诉摊主们时,没有人流露出一丝兴奋。祁红艳起初“吃了一惊”,问他:“你在那里盖什么菜市场?我们不可能过去经营的啊!”何志森再三解释,她才明白这是一次纪念菜市场的展览活动,且已经拥有了近300人的众筹资金支持。

此次展览总共展出了八个知名建筑师的作品,“农林市场”只是其中之一。展览当天,祁红艳尤其紧张。正式开幕前,主办方先带着一批媒体记者参观介绍了各个作品。到“农林菜市场”时,何志森把话筒递给了祁红艳,请她作为摊主代表发言。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甚至把发言要点记在了手臂上,但祁红艳还是紧张到声音发抖。主持人给的时间有限,她话未说完便被匆匆收了尾。

展览开幕后,祁红艳随着人流在展馆内转悠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菜市场”里待着,“看不懂,只有这里我懂”。待着待着,祁红艳突然一个纵身跳进了刻有她名字的档口内部,就像过去摆摊时那样,“在里面才真的会有那种(重新开张的)感觉”。

祁红艳在展厅内的档口里。

四川美术学院的教师李波是出资参与众筹的共建者一员。看到眼前的女人站在了档口里,他出于好奇迎上去问,“你这怎么进去的啊”。祁红艳笑答,“就这么翻进来的啊,平常都这样”!

李波“哦”的一下反应了过来:原来这是摊主!这是属于她的地方。档口没有入口,而她展示的正是她进入空间的创造性方式。

李波告诉全现在,他对“农林市场”的展览期待已久。当他在展厅亲眼看到摊主们的名字被郑重铭刻在水泥板上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历史被凝聚的力量”。摊主们手的照片、营业执照、无字锦旗等也让他印象深刻。为了表达郑重的支持,他把自己的手摊平,放在刻有祁红艳名字的摊台水泥板前合影留念。

李波在展厅拍摄的手的照片。

现场的参观者多为从事艺术工作的学者、学生或爱好者,大家轻声交流着彼此对作品的解读和思考。但祁红艳和黄月香作为和菜市场关系最紧密的当事人,却无心也无力参与其中。

祁红艳正忙着和菜市场的老伙计们联络。展览开幕后,何老师把她们和新“菜市场”合影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和之前的菜市场摊主群里。一些不明真相的摊主兴奋地给祁红艳留言:“豆腐,这是哪里的摊位啊?可以问问帮我留一个吗?”

祁红艳突然一阵心酸,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都以为是新开了真的菜市场,都想回菜市场去。我真的不想打破他们的美好幻想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液态青年(ID:liquidyouth),作者:侯雪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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