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关于“我”的交际花母亲的一生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很想把这个故事说给你们听。
这是一个孩子的童年伤疤,藏在心底深处,从不对外人说起,从不回忆,从不寻找。后来,孩子将这童年往事写成了书,拍成了电影,并在电影的最后一幕,我们看到了:献给我的母亲郭淑华。
在电影中,郭淑华的名字叫玫瑰,一个风情万种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女人。
澳洲电影《家乡的故事》中的玫瑰,是陈冲演得最好的角色之一。第44届金马奖上,陈冲打败了被所有人看好的《色戒》汤唯,成功摘得金马奖最佳女主角,这是她继《红玫瑰与白玫瑰》之后第二次获得金马影后。同时这部电影还令陈冲获得了美国夏威夷电影节终身成就奖。
1964年香港。玫瑰是一名夜总会歌星,在香港红极一时。那个时候的玫瑰,年华正盛,风情万种,一曲拿手的《忘不了》唱得令人销魂,也唱进了一个叫比尔的澳大利亚水手的心坎。这朵肆意绽放的玫瑰,自然有男人愿意为她买单。
玫瑰带着一儿一女跟随比尔漂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在澳大利亚结婚定居。对玫瑰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人生了吧。有个男人不计较你的过去,愿意接纳你的孩子,给你安稳的生活,不愁吃穿,最重要的是,给你爱。可是,玫瑰骨子里的不安分,和她自以为是的美丽,让她不满足于比尔给予她的全部,她开始周璇于各个男人之间。孩子们也跟随着玫瑰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从一个uncle的家到另一个uncle的家。
累了,乏了,不想再漂泊了。玫瑰带着孩子们回到了比尔的家,比尔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用一个男人的心胸去接纳母子三人。
玫瑰的身世也很曲折,从北京到上海,再从上海到香港。她就像那个年代的每一个精致的上海女人,总是拥有穿不完的旗袍,还随身携带一卷来自中国的昂贵的珠帘。这些属于女人的美好的品质,永远都不会过时。就像蒋勋先生的母亲,就像刘若英的祖母,永远穿着合身的旗袍,待人接物。无论在哪里漂泊,都要把日子过得精致一些,不是吗?
玫瑰有一个本事我很佩服,就是美丽可以当饭吃。要知道,美是可以让人为所欲为的。当水手的比尔常年出海在外,玫瑰失去了经济来源,于是,她凭借自己的美丽,为孩子们换来一顿又一顿吃不完的满汉全席。我相信任何一个中国母亲在国外都不会让孩子饿死,因为她们太能干,更何况如玫瑰这般娇艳欲滴。
一来二往,玫瑰与中餐馆的香港厨师阿佐勾搭成双。玫瑰甚至带阿佐住进比尔在澳洲的家,夜夜笙歌。终于有一天,玫瑰和两个孩子被爆发中的比尔的母亲赶出了家门。在玫瑰看来,只要有个男人的肩膀可以依靠,不管他是比尔还是阿佐,都无关紧要。因为,这样年轻美妙的身体,总有男人会被俘虏,她毫无畏惧。
于是,玫瑰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跟比尔同居,吵架、分手、服药自杀、被抛弃。比玫瑰小十几岁的阿佐,当初只是迷恋玫瑰的身体和她游戏人间的态度,并未想承担一个家庭的重担。年轻的阿佐不堪重负,两人间爆发战争。
更让玫瑰崩溃的是,年仅16岁的女儿不仅夺走了她拥有的万千宠爱,更与阿佐之间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暧昧之情。玫瑰知道,她老了,连她唯一骄傲的资本都因为年轻的女儿而不复存在。亲生女儿跟她抢男人,玫瑰歇斯底里地朝女儿咆哮,扇巴掌、暴打,女儿被逼得无地自容,割腕自杀。这一家子的悲剧啊!一个16岁的女儿和一个20多岁的男孩相爱,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为何偏偏爱上母亲的男人呢?
这世界,完全不能如玫瑰所想。她要的飞蛾扑火,她要的全心全意的爱,她要的陪伴,她要的安全感,始终没有人能给她。张爱玲说过,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为情所困,为情所伤。玫瑰留下了千疮百孔的自己,再次服药自杀。
其实,年轻的时候也曾爱过,义无反顾。当初玫瑰早早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跟丈夫的弟弟相爱私奔,最后因为贫病交加,爱人上吊自杀,留给了玫瑰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痛和腹中的孩子。因为腹中的孩子,也就是姐姐,玫瑰才没有殉情。这是一场多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我好像突然明白了玫瑰,她游走于各个男人之间,若即若离,不用付出爱,也不用被爱情所伤。因为她的爱情已经死了,在爱人上吊的一瞬间已经死了。
如果说女人的生命因男人的介入而走向绝望,那么女人的生命因女人的介入而得以慰籍。如果当初没有怀着女儿,玫瑰恐怕早已殉情而去。第一次自杀,又是女儿救了自己。原来,这个女儿是来报恩的,不是来讨债的。女儿最终懂事地没有接受阿佐的爱,因为她更爱她的母亲吧。
玫瑰的每一次自杀都是因为对生活绝望,对男人绝望,而每一次苏醒,都是要为孩子好好活着。这一次,玫瑰依旧带着孩子回到比尔的家,比尔真是个伟大的男人,他用无限的爱包容着玫瑰。只是比尔又要出海了,留下玫瑰一人孤单寂寞,并扬言要回香港,继续在夜总会唱歌。可是谁又不知,如今的玫瑰,年老色衰,早已不复当年美。玫瑰不是一个好母亲,并非因为她不爱她的孩子们,而她只是更爱自己。
后来,玫瑰穿着低胸薄透的中国红睡袍,几乎裸露着半个胸出门倒垃圾,惹来儿子的小伙伴在背后非议,儿子躲在厕所里难过地大哭了一场。从此以后,男孩再也没有为他的母亲哭泣过,哪怕她死了。
大大的中国红睡袍悬在屋梁上,中国红睡袍中,裹着他的母亲,玫瑰的身体。这一次,玫瑰没有服药,而是选择了上吊,因为她已然下定决心。就像当年她的爱人选择了上吊自杀才能不拖累玫瑰一样,玫瑰最终也用同样决绝的方式来成全儿女。因为她终于在儿子的恨意中醒悟,自己的性格缺陷和所作所为,才是导致孩子们不幸的根源。玫瑰的死,全是因为爱,因为她爱她的孩子们。
这就是关于“我”母亲的一生,没有很光彩,也没有很丢人,它只是真实地存在过,在“我”的生命里。
值得庆幸的是,这个男孩长大了,没有酗酒没有吸毒没有心理疾病,和所有正常男孩一样。并且在比尔叔叔的照顾下,读了很好的大学,念了哲学和文学,成了作家做了导演,并且拍了这样一部电影,纪念他的母亲,和那些曾经他很想忘记,可永远无法忘却的童年。
对于这段过往,导演选择了记下,一次次让母亲跃于自己的纸上,他说:Just to remember, to feel, to accept, to forgive, to love.
去记住,去感受,去接受,去宽恕,才能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