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年馑纪事•不畏死的飞禽走兽•一
大饥荒时期,非常会过日子的乡里人家,有的家庭人丁兴旺,父子兄弟忍受着难耐的饥饿,冒着灼伤人的酷热,汗流浃背,在自己的土地上掏井浇地,尽心侍弄地里庄稼,播种一些耐旱作物,保命活口。而持久的干旱,使生命力极强的耐旱作物谷子、豆子、荞麦等,在地里长成的庄稼,也是一片稀稀拉拉,宛若老年人头上稀稀落落的白发。
人与人争粮,飞禽和小鸟儿也加入了争食的行列。正常年份里,飞禽和小鸟有粮食之外的食物可食,它们常食草籽、虫子、野果等,很少糟蹋田里庄稼,即使吃一点,按当地人过去的说法,老天爷封它们一口食,该吃就让它们吃吧,乡村百姓基本上宽容,不太在乎。大饥荒岁月里,荒寒凄凉的旷野,一派枯干,赤裸裸的黄土地上,有只有蓬蒿,鸟儿在哪里能觅到小虫子、草籽和野果?绿头肥苍蝇倒是不少,长着翅膀的它们,一见小鸟即一哄而散,使饥饿的麻雀等飞鸟无可奈何,它们的眼睛和嘴巴只能盯着人地里的庄稼。当时的飞禽和小鸟,被当地人称之为“饿老鼠”。
听故乡老辈人讲,关中腹地兴平,当时农户地里稀稀拉拉的农作物,有幸没有遭遇蝗虫的恶口,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快有一点收成了,为了防止饥民哄抢,父子兄弟在地头搭建草庵,日夜轮流守望,勉强还能防止人偷人抢。而就算能防住地上的人,却防不住来自空中的鸟儿飞抢。门户根子再硬,家里人口再多,也没有田里鸟儿多,田主人挥舞着的马鞭,飞响在田间地头,但抢食的鸟儿根本不在乎,它们似乎都变成了胆大妄为的聋子强盗。在人与飞禽和小鸟之间,防守与侵袭的战斗中,不能飞的人类只有甘拜下风。心有余悸的人们,残余的庄稼还没有成熟,就得赶紧收回家,否则将会颗粒无收!我们家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
饿极的人会抢他人之食,饿极的鸟儿同样会抢食农人的口粮。天旱地荒,地里少有能吃的东西,觅食中极度的饥饿,使无所依托的鸟儿已经不再怕人了。为了不被饿死,飞鸟敢于铤而走险,见到人手里的食物,弱者会结党而飞抢,强者奋匹夫之勇,单枪匹马闯江湖。人们在自己家院落里吃东西,也必须防止鸟儿偷袭,不然的话,碗里的饭和手中的食物,会遭到鸟儿飞抢。当地人将抢食人手中食物的鸟儿叫“恶老鼠”,在与这些“恶老鼠”的搏斗中,衰弱的老人和乏力的小孩,手和脸常被它们啄伤。
在关中人的常识中,除了狼群之外,野狗、狐狸和鹞鹰、乌鸦,基本上都是害怕人类的,一见有人经过,就躲得老远。而在大饥荒中,它们急红了眼,什么也不怕了,道边人的尸体,甚至气息未尽的活人,成了他们的美食!野狗、狐狸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边与野狼、鹞鹰、乌鸦抢食人尸。胆子最小的乌鸦,此时已经饿得疯狂了,野狼、野狗、狐狸、鹞鹰驱逐它,它也不睬,只是扑闪着翅膀,摇动着尾巴,换个位置又继续与它们抢食。禽兽尚且如此,人的饥饿程度可想而知!
一群群恢复了狼性的野狗,肆无忌惮地吞啮着道边和土壕里无主的尸体,由于腐尸吃得过多,也沾染上疾病,身上的毛都脱光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癞皮狗,人肉吃得眼睛血红,样子非常吓人!饿殍载道,人的尸体被野狗、狐狸和野狼啃食成白骨,扔得到处都是。当地的好心人,也饿得连掘坑的力气都没有了,忍着饥饿将道边、爷庙的无主尸骨,以薄土草草掩埋。但仅仅盖住头脸和赤脚的尸体,不久又被野狼和野狗,从土里刨出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