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听雨声
留得枯荷听雨声
来福州小半年余,每次路过门前的池塘,都会驻足凝视一会那片荷花,随着朔风的侵袭,一池荷花渐渐枯萎,昨夜一番宿雨,晨起后依然淅淅沥沥,满池的枯荷似乎也在静静地听着寒雨潇潇的曲声。
我撑伞从池畔走过,雨中的枯荷像温柔敦厚的老者在诉说自己的前尘往事。“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 鸡振羽”七月的蜻蜓点水的时候,它们还沐浴着晴柔夏风,粉红的花朵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格外引人注目。秋冬渐冷后,月落乌啼霜满天,荷花褪去了昔日的繁华,慢慢变得有些苍老,花瓣于深夜轻轻地落入水中,荷叶也失去了往日碧绿的光泽,在澄净的池水中待雨而立,平添了一丝美人迟暮的悲凉。
瘦黄凋零的一池荷花在他人眼中似乎是一片颓败之色,在我眼里却是一幅韵味独特的有声水墨画。雨的冷色调与枯荷的暗淡之风颇为适宜,自然的笔触容不得一丝人迹的杂糅,整片枯荷姿态各异,有的在参禅打坐,有的在低头冥思,又有的在掩面小憩,都是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远处的山川笼罩在迷离的霡霂中,我静静地聆听着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此时有声胜无声,簌簌落落的天上之水给寂寞的人间池塘带来了生命的律动。雨珠跳入荷叶,时而款款,如间关莺语花底滑;时而匆匆,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三分天籁,三分宫商,三分蝉音蛙鸣,还有一分袅袅传来的木鱼诵经。在雨声的呼唤下,菡萏未销,不误青春,每一片枯落的荷叶都仿佛活了起来。雨水揉通了沉寂的叶脉,让它们的风姿更加圆润,即使是风卷残荷后的放浪形骸,也并不显得狼藉不安,凌乱中反倒显现出一种归化的自然美。秋枯春生,四时流转,待到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时候,所有的落叶又托举着新的面庞从水底冒出,青涩的新叶会接受春雨的洗礼,直到接天莲叶无穷碧,直到让世人都惊叹于他的映日荷花别样红。
枯荷是荷花暂时的一种形态,跳脱这种形态后也可以成为一段传说。唐代元和中,有书生苏昌远住在苏州,邻近有小庄,距离官道约十里,中有池塘,荷花盛开。一天,他在池边看荷,忽见一个红脸素服的女郎,貌美如花,迎面而来。苏一见倾心,就和她逗搭起来,女郎并不拒绝,表示好感。从此他们俩常到庄中来幽会,苏赠以玉环,亲自给她结在身上,十分殷勤。有一天,苏见阑槛前有一朵荷花开了,似乎特别的动目,他低下头去抚弄一下,却见花房中有一件东西,就是他所赠的那只玉环。大惊之下,忙把那荷花拗断,从此女郎也绝迹不来了。花的故事总是如此唯美,荷花留下的遐想更是余音袅袅,这段朦胧的爱情固然是茶后谈资,我却见到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句谶语,美好的事物应该存在于能让她变得美好的环境,若因一时兴起的私心,感性作祟的留恋而引其入怀,或许得到的并非是年年岁岁花相似,而是香消玉殒故人离。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是长久以来世人对荷花评语,但却忽略了它是一种能死于水中,又复生于原地,且会越长越茂盛的生灵。花开时他受万众瞩目,花谢后他安眠水底,在寒露中蛰伏,霜雪中安息,来年后又是一片红影。尖尖露角后,它享受过最华丽的辞藻赞美,枯萎颔首时,也承受了最无奈的摒弃目光,但花开只会更红,叶长只会更绿。人事何尝不是,从牙牙学语到耋耋之年,来来回回,春风得意时如芙蓉亭亭,不免有蜂蝶相捧,推杯换盏;消沉低谷时,如枯荷奄奄,人走茶凉。人们见不得枯荷,更见不得自己在台前谢幕,殊不知,沉浮之间,不过是一种暂存的状态,只要根须不死,深扎于泥泞之中,台前幕后又有何妨?我们好似寄蜉蝣于天地,群山之巅的壮丽与谷底幽静的孤独轮换,才是浮生逆旅中的真谛所在,一时得失荣辱,不过花开花谢而已。雨中枯荷会死而复生,人的愁绪也会来而散尽,明知潜入水底熬过寒冬就是春天,何必执着于一时兴衰之貌呢?只有让笑在苦难里绽放,到暮年回首时,方知不曾自我桎梏,没有画地为牢。
雨声渐歇,枯荷还在。明年如果有缘,我还能看到它们荷叶田田,花开渺渺的景象,这是我所期待的,也是我信仰的,当心中开满一池荷花后,即使面对这眼前的寒雨,也能吟啸且徐行,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