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遥遥无终极
文/谢声显
1971年6月26日。我被扣上“恶毒攻击林副统帅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 关进了四川省万县市(现重庆市万州区)看守所第16仓。同年9月,陈化文从5仓调进我们16仓来了。他是位老地下党员,在解放之前的白色恐怖下,陈化文曾创办了中国共产党在川东的第一份党报——《晓报》。
刚解放1950年,20多岁的陈化文便担任了忠县师范学校的校长兼书记。5年后,他调任万县地区教育行政干部学校任校长兼书记。1969年,他作为《三老会》的一员,比我早1年被关进万县市看守所。我们都是“十年浩劫”时的囚犯。当时,由于囚犯们都还年轻,所以大家都称陈化文为“老头子”。 后来一算,陈化文在那时候也不过才年近半百,以现在的标准来看,还正当年富力强呵!那年头的所谓“文革犯”,关进去了就不判不放。在那狭窄的囚室里,我们听他讲述了许多过去的经历。这里,我先讲讲陈化文在国民党统治下办共产党的报纸——《晓报》的故事。1947年秋,一个细雨霏霏的晚上。中共地下党开县县委领导温可久、陈仕仲在秘密接头地点约见了地下党员陈化文。为了配合革命形势的发展和支持正在开县蓬勃兴起的学运,中共开县县委决定出版一份报纸,公开与国民党进行斗争。考虑到各项具体条件,这艰巨的任务便落在了25岁的陈化文肩上。当时,陈化文的公开身份是开县教育局督学兼县女中教员。县委领导同时也明确告诉陈化文,办这份报纸,组织上除了在政治上给予领导外,一没有经费支持,二没有人员和工作场地给你,办报纸的一切困难,都只能靠你自己想方设法去解决。即使如此,年轻的陈化文还是满怀革命激情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3个人便连夜进行了研究,当场议定了报名《晓报》,含意是“解放有日,天将破晓”。还决定了办报方针:注重实事求是,不登马路消息,不写拍马文章;针砭时弊,大胆揭露官场丑闻,真实反映民众呼声。第二天,陈化文便找了3个年青人。他们是地下党外围组织“民主联合会”的负责人之一周鸿钧,进步青年宁雄豪、陈伯林一起商量办报的事。这3位都是县城里的中小学教师,多次参加过地下党组织的各种活动。按照地下工作的纪律,陈化文当时并未说明这是党布置的任务,但周鸿钧等都清楚陈化文的身份,自然便猜到了这是地下党领导的战斗。不需要多费口舌进行什么说服动员,大家的热情都非常地高。在这种气氛下,筹备工作极为顺利,当场便确定了由陈化文任报社社长兼发行人,周鸿钧负责组稿,宁雄豪和陈伯宁负责编采,陈伯林还兼缮写之职。至于经费,就由4个人各尽所能,自己掏腰包,先凑齐了开办费再说。又考虑到4个人都是教师,每天都要上课,就决定聘用进步青年陆佑泉负责事务工作,《晓报》的社址就设在西街133号陆佑泉的家里。“面对革命工作,没人考虑危险、更不会去想个人利益,当时的年青人都有那么单纯热情!”说到此处,陈化文摇头感叹组建好了班子,凑起了开办费用,陈化文就去游说一些社会贤达予以支持,还请姓张的著名书法家写了报头。然后又向县政府申请新闻登记。他们不待县政府批准,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开县历史上第一份党报《晓报》,便于1947年的10月10日正式创刊了。限于当时的印刷条件,《晓报》为石印八开双面两个版,一版是本县新闻和评论,二版为副刊。每月逢十号出版一期报纸,印500份,向各中学学校、机关社团和知名人士赠阅,还向在外地读大学的开县籍学生邮寄,并在城内的街道上广泛张贴,再有剩余的,便向工商户以工本费销售。《晓报》自创办以来,便将锋芒直指国民党政府的种种腐败现象。如《我不说谁说》,呼吁严惩贪官严禁烟赌。《张德明死得冤枉》揭露伪政府在禁烟禁毒中的丑恶嘴脸。《请清查仓存》为广大老师呼吁……这些文章都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时国民党的万县专区党务督导员(等于国民党的地委书记)肖洪九被安排到开县参选。而法定各县的“国大代表”却只有一名,照当局之意,肖洪九到开县来参选只不过走走过场。所以,国民党的各级基层组织便公开大造舆论:肖洪九当国大代表是蒋委员长钦定了的,哪怕选举时只得一票,他也是当然的国大代表。为了揭露国民党的真独裁假民主骗局,开县地下党进行了针锋相对的斗争,并指示自己掌握的唯一宣传工具《晓报》要发挥尖兵的作用。在这场斗争中《晓报》除组织了一系列的揭露文章外,还发表了《宁选牟老九,莫选肖洪九》的社评。文中与肖洪九并列的牟老九是全县城妇孺皆识的一个老乞丐,社评用调侃的笔调将肖洪九揭得体无完肤。这期报纸一出来,便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轰动的影响。由于中共地下党做了大量的工作,尽管国民党在选前搞了不少拉票活动,但选举结果出来后,肖洪九所得票数之少还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弄得全县的国民党员都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无奈之下国民党中央只好抛弃假民主的面具,又给开县增补了一个名额,悍然指定肖洪九为非民选的伪“国大代表”。《晓报》上还发表过《法院门墙矮,有理没钱莫进来》的文章,揭露国民党政府的司法腐败。文章一见报,法院院长便紧急约见陈化文,使尽了威胁利诱的手段。过几天,又做贼心虚地将法院门墙修高了。在全县传为笑谈。为了按时出版这份报纸,陈化文们4个人真是克服了无数的艰难困苦。国民党的压力且不说,因为一开始办报,这几位热血青年就有思想准备。在办报过程中,光是那出报的经费就令他们期期头痛。党组织没一分钱拔过来,那时又不兴登广告拉赞助,一切费用全由这办报的4位青年革命者自筹。他们节衣缩食,用光了个人积蓄后。还向亲友借贷,出卖家具和衣物,才保证了报纸按时出报。他们为了生存,白天还得到学校教书,每月3期报纸的采编刻印及发行,都只能在晚上和节假日来干。这期间,他们不知跑烂了多少双鞋子,渡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了。1948年1月,《晓报》第十期被迫刊登县政府《勒令停办》的命令,正式告别了热爱它的广大开县民众。这份开县地下党公开发行的革命报纸,虽然只存在了短短的100多天,但在地下斗争的艰苦环境里,为了理想的实现,人民的翻身,新中国的建立作出了特殊的贡献。此时,面临末日的国民党疯狂镇压共产党人,分别悬赏3千块银员,捉拿温可久、陈仕仲;由于领导女中学潮和办《晓报》暴露了身分,国民党悬赏一千块银元捉拿陈化文。在组织的安排下,温可久和陈化文撤离了开县;陈仕仲上了山,到川东游击纵队七南支队任司令员;刚入党不久的周鸿钧在重庆被捕后,英勇牺牲于重庆中美合作所。“十年浩劫”中,在万县市看守所第16仓的大通铺上,我同陈化文铺位相连地渡过了近一千个日日夜夜。这位“三老会”( 四川“三老会”‘老红军、老干部、老地下党员’是江青1968·3·15讲话时钦定的:“‘三老会’反动得很,要坚决镇压。组织要解散,核心成员一定要专政。”)犯人陈化文有点怪:他被关了4年,却没被提过一次审。因为抓他进来的主罪是“叛徒”,但他在搞地下工作期间却从未被捕过,也从未脱过党。专案组费尽心机,找不到他有叛变的机会。陈化文虽然未经审判便被长期关押,却从不违犯监规。我们这些年青人怂恿他,说违点小规,能在囹圄中使自己过得轻松一点。陈老革命却说,“虽然他们把我当作历史反革命,但在任何地方,我都要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在那种地方,他还孜孜不倦地组织我们这些“等待运动后期处理”的年青人学毛选和马列主义……这些都不表。当时,监牢里的人都公认,陈化文真是一个理想主义浸入骨髓的好老头。同监第一年(1971年)的那个11月27日。早上一起床,我便发觉这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老革命有点异常。他没同平时一样站在自己的铺位上做操,也不同任何人说话。早饭送进来后,他居然粒米不沾,将自己的那份饭菜全都分给了我们,然后便正襟危坐,似老僧人定般不声不响。饿牢、饿牢!那年头,监狱里的吃食真比黄金还贵重!关久了的人们往往会因拇指大一根红苕而大打出手。这一向乐观的老革命难道要绝食?我就问。他说;“今天是一个人的生日,也是她牺牲的日子,我在悼念她。”被悼念的人名叫朱世君,1949年11月27日牺牲于重庆渣滓洞。朱世君的遗体安葬在歌乐山烈士陵园。创立于1914年的四川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省万师)坐落在距万县城十余里的亢家湾。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川东地区的战斗堡垒、革命摇篮。萧楚女、恽代英等革命前辈曾在这里教过书、讲过学,撒播过革命的种子。数十年来,省万师为革命培养和造就了大批英才;第二期的学生刘伯坚,1917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参加了由赵世炎、周恩来组织的“少年共产党”,回国后在土地革命战争中牺牲于江西苏维埃,是共产党早期的著名烈士。1926年,朱德一次就从省万师带走了任志云、李允、刘绍明、李维国、彭志行等共青团员,不久便全部转为共产党员,担负起革命的重任。1928年任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广州市委书记的吴毅,在组织第二次广州起义时壮烈牺牲,他也是省万师的学生。还有进步学生陈伯钧,在被学校开除后考进黄埔军校,参加了秋收起义又跟随毛泽东长征,数十年南征北战,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彭咏梧也曾在省万师作过特支书记;后采牺牲于渣滓洞集中营的兰蒂裕、石文钧、赖德国、师韵文……,都曾是这里的学生。省万师历经数十年革命风雨,培养和造就了数以百计的革命斗士。他们有的在城乡开展地下斗争,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有的挥戈跃马,驰骋疆场,为革命建功立业……在学校里,陈化文认识了也是来自开县的进步同学朱世君。陈化文比她高三级(当时是春秋两季招生),由于陈化文的两个哥哥都是1934年入党的地下党员,他12岁就加入了儿童团,较早地接触了不少中共地下党员,因此就经常向朱世君传播新思想和革命理论。林间草地,塘边溪畔,两人接触频繁,志趣相投,心心相印,就产生了爱慕之情。1947年,朱世君回到老家铁桥乡任教。有一次,陈化文到铁桥中心校来看望她,谈起山上的川东游击纵队急需经费购买枪支弹药的情况。朱世君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多年积蓄下来准备结婚用的全部现金交给了陈化文,让他转交给党组织。后来,她又从亲族中筹得20石黄谷,交给游击队。她这些行动,受到了开县地下党组织的表扬。1948年初,由于领导女中学潮和办《晓报》暴露了身分,再加上川东的奉大巫武装起义失败,白色恐怖笼罩着川东城乡。为了保存革命力量,中共开县地下党主要负责人杨虞裳通知陈化文紧急转移。陈化文趁着“通缉令”还未下达,连夜跑到了铁桥中心校,对朱世君讲了眼前的形势,叫她同自己一起走。朱世君考虑到身边还养着陈化文的哥哥陈仕仲年幼的儿子,孩子的父亲正率领着游击队转战在深山老林,无法联系。如果带着孩子一起走,目标会更大,就坚定地对陈化文说:“我不能拖累你!没有我一道,你更方便些。”那时天未放亮,大山深处的乡镇尚沉浸在睡梦之中。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朱世君陪陈化文踏上了逃亡之路。她送了一程又一程,说不尽的叮嘱和依恋。直到太阳西斜,竟送出了四、五十里路,到达了开县境界边的洪岩沟。这时,站在山梁上已能遥望到万县的沙河镇了。陈化文坚决不让她再送了,让她赶快回去。在凄厉的寒风之中,两人执手相约:“胜利后再见。”然后依依惜别。陈化文走出一段路后,回过头去,还依稀见到沟口的岩石上,朱世君遥遥挥手的身影。她就象一棵坚忍不拔的松树,迎着山风,向他深情地摇曳。不料这一别便成永诀。那最后的回头一望,就永远地定格在陈化文的心中。几十年风雨如磐,朱世君站在山岩上依依挥手的身影,在陈化文的心中永远是那么清晰。陈化文说,当时他脑海里就浮出了汉朝李陵的两句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1948年4月14日拂晓,晨雾还笼罩着初春的山乡。由警察中队长邬开春带领的侦缉分队悄悄地摸进了铁桥中心小学。朱世君的寝室门被“嘭——”地一声踢开,荷枪实弹的警察冲了进去。很快,朱世君便被从开县押送到重庆,关在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她借在重庆的同学给自己送行李的机会,带出了给哥哥朱世祥的一封信:哥哥,请你放心,我已经作好思想准备。他们要我交出同伙,特别是化文,以及我们所有的活动……我什么也没有说。真金不怕火烧,巾帼不畏严刑。我什么也没有说,不管他们使用什么手段,永远也莫想在我身上有所得!……不久,朱世君被转到渣滓洞集中营,和江姐等一起囚于女牢中。这期间,她又通过关系给哥哥带出一封信。可能是为了逃避检查,这封信很短,只有十六个字:“请放心!我生活得很好,相信我没有过错。”后来,据从渣滓洞脱险的同志们讲,朱世君在狱中一直很乐观,她喜欢唱歌,爱扭秧歌,还积极参加小组学习。难友们都亲切地称她朱校长。就在临牺牲前不久,朱世君还给哥哥带出过最后一封信:哥哥: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看形势,我们还有出狱的机会……字里行间,她对胜利充满了信心。不料就在曙光即将照亮山城的前夕,国民党反动派于1949年11月27日对革命志士进行了疯狂的大屠杀。这一天,也是朱世君的生日,年轻的她带着满腔美好的希望告别了人间。朱世君的遗体是原开县地下党负责人温可久去辨认和亲手安葬在歌乐山烈士陵园的。当陈化文随着解放大军来到重庆时,已在重庆市民政局任职的温可久带他去献了花圈。温可久说;“遗体已被烧焦了,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如今,离休多年的陈老已经94岁,多种疾病缠身,如风前之烛,长住于万州中心医院的干部病区。不久前我去看望陈老,他给我看了一张从红岩纪念馆里复制出来的照片。照片上,朱世君永远是那么窈窕而清秀。我就想到了一句: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我为这长逾半个多世纪的深情厚谊所感动,就记下了这篇文字。 作者简介:谢声显 ,重庆万州人,重庆作家协会会员。原四川省五一日化实业总公司工会主席,已退休。
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南浦恨》《遗爱在人间》《副职》《云飞扬》,长篇纪实文学《大山无言》(与人合作,重庆出版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跨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纪实文学《所谓草民》(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
主要获奖作品:电视剧《永恒的生命》(与人合作)获重庆市“五个一工程”奖,电视散文《妈妈的信号台》获重庆市电视文艺一等奖,《所谓草民》获第三届重庆市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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