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中医:老处方
中医的,现在是很难见到了。托一位中医世家的后人去找几笺,却没有找到。即便是过去非常认真写医案的老医人,大概也不太注意留下他的处方吧。但老处方确是一种有意味的东西,回味老处方,就像回味一坛陈年花雕一样,说不出有多醇酽。 我知道的老处方,大概是书写在一张桑皮纸上的。为什么是桑皮纸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桑皮纸上的处方才足够老。至于老到什么时间,又无法考证。中医的第一张处方出自哪一年代,哪一位医人之手,既没有实物证据,也没资料证据,所以姑且就说用桑皮做纸的那会儿,有一位佚名医人,曾经如此这般书写过。后来流传下来,一直到近半个世纪前,似乎犹有老医人爱用桑皮纸写处方。 老处方上写着的那些药名,自然也是极讲究的。这讲究并非药的珍贵稀奇,而是对药的出产地和炮制法的讲究。多少年来,他们总是坚持这样写:杭菊花 吴莱萸 南木香 高良姜苏枳壳 怀山药 胡黄连 巴戟天 川楝子荆三棱 藏红花 上党参 齐半夏(以上格式产地加药名)法半夏 炙甘草 熟地黄 焙知母炒白芍 醋细辛 浸当归 姜杜仲 炮附子煅决明 酥龟板 蒸首乌……(以上格式制法加药名) 这样写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于: 1.说明药的产地。因为产地真,药才真。同一种药,若是另一地出产,药性就要差得多,本来一种药,用三分就可以治好病,但因为此药出处不对,用这个分量,就达不到疗效,故医者需特加注明。 2.说明药的制法。因为药性怎样,尤与制法有关系。比如同是地黄,生地黄与制熟了的地黄,药性一寒一温,用法不同,这是一层。另一层更重要,药即是毒,很多药,制与不制,毒的大小轻重就不一样。某种毒药该怎样用,往往视病人和病情而定,若不明制与不制的差别,保不准就会出人命事故,故医者不能不慎,不能不虑。 以上两点,且不止于医者自己的持重,旧时的处方不少是要拿到药堂里去的,药堂里必须照处方要求合药,医者不说明,是医者不对,说明了,药堂就有责任保证药的品质,同时保证药的安全。所以处方上这样写既是医者对病人认真负责,亦是对药堂的约束。 也许这样说老处方职业味太浓了些。讲老处方还是讲它的形式更有意思。我喜欢的老处方,其实首先是它的书法。旧时中医,处方是用毛笔书写的,这是一种功夫,也是一种旧学根柢。没有旧学根柢,是做不了中医,至少做不了好中医的。有旧学根柢,处方用笔笔书写,是很自然的事。老处方上的字,那一定不会差,虽不必以书家看待,但无论小楷或行书,都中规中矩,拿出去,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学养、医道深的医师。以字论医,想必也是不会看错人的。医人知道这个道理,他自己就不敢轻视自己处方上写的字。而中医处方上的字,不同于平常人的地方,还在于字里面有一种医人特有的气息:温和、沉静、中庸、内敛,这不是一个人的风格,而是共同的内心气象。字有风格容易,有气象难。中医从来没有把他的写字当作书法,他只是书写几个、几十个药名而已,但他们内心自有一种传统的中医精神和气韵法度,多少年来,写着写着,它们就浸润到字里面去,成为特有的“中医书法”了。现在的医师,无论中医还是西医,也仍然写处方,毛笔书写不用说早丢弃掉了,更不必谈什么气象之类。处方的书写意义,对于他们无足轻重,因为在一个工具时代,人已经技术化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内心气象。 因此,换个角度说,处方之新与老的区别,就在于旧时医人的处方是用心作的,现时医师的处方,随便写写,绝谈不上“用心”两个字。前些时候与一个朋友谈老处方,他说过去医人的处方,字让人看得舒服,而最叫人佩服的,是那处方上不过区区十数味药,简直如同一篇文章做法,起承转合、虚实疏密,种种构思,都在其中了,又如行兵布阵,何者多何者少,何者重何者轻,何者攻何者守,真正的费尽心机、老谋深算。所以他又说,老中医面对一笺手掌大小的处方纸,往往沉吟再三,手中那支笔总是踌蹰难下,尤其到最后一两味药,更是斟酌掂量,因为它可能是文章之点睛、用兵之主将,成败全系于此。我相信这样说中医的处方,一点没有夸张的意思。中医看起来多是一些性格平和的人,但他们也藏着一种力度,这种力度,在他们执笔书写处方时就会从心里充分流露出来,如果你在场,那么毫无疑问你会被他们的这种力度所震慑,也会明白中医的用心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和境界。我小时候是看多了祖父用毛笔书写处方的情景的,那时只知道祖父的字好,根本不知祖父的心意,现在想起祖父凝眉静思的神态,再想到他写的那些字字着力的处方,不知不觉心里就起了一种不胜兴衰的感叹。 我不是个喜爱收藏的人,但我很愿意得到一笺老处方,如果它还是书写在桑皮纸上的,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中医的,现在是很难见到了。托一位中医世家的后人去找几笺,却没有找到。即便是过去非常认真写医案的老医人,大概也不太注意留下他的处方吧。但老处方确是一种有意味的东西,回味老处方,就像回味一坛陈年花雕一样,说不出有多醇酽。 我知道的老处方,大概是书写在一张桑皮纸上的。为什么是桑皮纸呢?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桑皮纸上的处方才足够老。至于老到什么时间,又无法考证。中医的第一张处方出自哪一年代,哪一位医人之手,既没有实物证据,也没资料证据,所以姑且就说用桑皮做纸的那会儿,有一位佚名医人,曾经如此这般书写过。后来流传下来,一直到近半个世纪前,似乎犹有老医人爱用桑皮纸写处方。 老处方上写着的那些药名,自然也是极讲究的。这讲究并非药的珍贵稀奇,而是对药的出产地和炮制法的讲究。多少年来,他们总是坚持这样写:杭菊花 吴莱萸 南木香 高良姜苏枳壳 怀山药 胡黄连 巴戟天 川楝子荆三棱 藏红花 上党参 齐半夏(以上格式产地加药名)法半夏 炙甘草 熟地黄 焙知母炒白芍 醋细辛 浸当归 姜杜仲 炮附子煅决明 酥龟板 蒸首乌……(以上格式制法加药名) 这样写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于: 1.说明药的产地。因为产地真,药才真。同一种药,若是另一地出产,药性就要差得多,本来一种药,用三分就可以治好病,但因为此药出处不对,用这个分量,就达不到疗效,故医者需特加注明。 2.说明药的制法。因为药性怎样,尤与制法有关系。比如同是地黄,生地黄与制熟了的地黄,药性一寒一温,用法不同,这是一层。另一层更重要,药即是毒,很多药,制与不制,毒的大小轻重就不一样。某种毒药该怎样用,往往视病人和病情而定,若不明制与不制的差别,保不准就会出人命事故,故医者不能不慎,不能不虑。 以上两点,且不止于医者自己的持重,旧时的处方不少是要拿到药堂里去的,药堂里必须照处方要求合药,医者不说明,是医者不对,说明了,药堂就有责任保证药的品质,同时保证药的安全。所以处方上这样写既是医者对病人认真负责,亦是对药堂的约束。 也许这样说老处方职业味太浓了些。讲老处方还是讲它的形式更有意思。我喜欢的老处方,其实首先是它的书法。旧时中医,处方是用毛笔书写的,这是一种功夫,也是一种旧学根柢。没有旧学根柢,是做不了中医,至少做不了好中医的。有旧学根柢,处方用笔笔书写,是很自然的事。老处方上的字,那一定不会差,虽不必以书家看待,但无论小楷或行书,都中规中矩,拿出去,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有学养、医道深的医师。以字论医,想必也是不会看错人的。医人知道这个道理,他自己就不敢轻视自己处方上写的字。而中医处方上的字,不同于平常人的地方,还在于字里面有一种医人特有的气息:温和、沉静、中庸、内敛,这不是一个人的风格,而是共同的内心气象。字有风格容易,有气象难。中医从来没有把他的写字当作书法,他只是书写几个、几十个药名而已,但他们内心自有一种传统的中医精神和气韵法度,多少年来,写着写着,它们就浸润到字里面去,成为特有的“中医书法”了。现在的医师,无论中医还是西医,也仍然写处方,毛笔书写不用说早丢弃掉了,更不必谈什么气象之类。处方的书写意义,对于他们无足轻重,因为在一个工具时代,人已经技术化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内心气象。 因此,换个角度说,处方之新与老的区别,就在于旧时医人的处方是用心作的,现时医师的处方,随便写写,绝谈不上“用心”两个字。前些时候与一个朋友谈老处方,他说过去医人的处方,字让人看得舒服,而最叫人佩服的,是那处方上不过区区十数味药,简直如同一篇文章做法,起承转合、虚实疏密,种种构思,都在其中了,又如行兵布阵,何者多何者少,何者重何者轻,何者攻何者守,真正的费尽心机、老谋深算。所以他又说,老中医面对一笺手掌大小的处方纸,往往沉吟再三,手中那支笔总是踌蹰难下,尤其到最后一两味药,更是斟酌掂量,因为它可能是文章之点睛、用兵之主将,成败全系于此。我相信这样说中医的处方,一点没有夸张的意思。中医看起来多是一些性格平和的人,但他们也藏着一种力度,这种力度,在他们执笔书写处方时就会从心里充分流露出来,如果你在场,那么毫无疑问你会被他们的这种力度所震慑,也会明白中医的用心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和境界。我小时候是看多了祖父用毛笔书写处方的情景的,那时只知道祖父的字好,根本不知祖父的心意,现在想起祖父凝眉静思的神态,再想到他写的那些字字着力的处方,不知不觉心里就起了一种不胜兴衰的感叹。 我不是个喜爱收藏的人,但我很愿意得到一笺老处方,如果它还是书写在桑皮纸上的,那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