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乱南何村
我念到高二,书就彻底念毕了。用我大的话说:念到这程度尽之矣了,再念下去,一旦考不上大学,还把个好好的后生念成书呆子了。我从学校回来了,但是我仍然是我村里文化最高的人。
拴牢跟我是发小,他只念到二年级上学期就彻底熄灯了,上了一年半的小学能学到啥程度?反正在我记忆中,每回考试毕了他爸都要把他用麻绳抡一顿,然后撵得拴牢在村里转圈圈地跑,后面跟着披头散发哭闹着的拴牢妈。有一回,村里发农业补助款,让拴牢签字,他抓了笔就是不会拐弯,最后还是按了手印了事——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拴牢官名叫田明辉,名字很文雅,比起我的官名“邢五平”好多了。我父母没啥文化,我上头四个姐,都叫“萍”,老大就叫“大萍”,剩下的老几就叫几萍。到我这里终于生了个男娃,叫“萍”就不合适了,改叫“五平”,小名“五娃”。我一直为我这名字苦恼,但是没有办法,户口本上已经定了的。上了高中以后,我甚至去改过名字。管户口的大盖帽不耐烦地说:“起个啥就叫个啥!改来改去的凑啥热闹哩?”于是也就打消了改名字的念头,继续在学校叫“邢五平”和在村里叫“五娃”。
南何村在秦岭山区,没有多少耕地,一共就那点活路,我从小干惯了农活的,回了农村,农田里的事基本上就不用父母操心了,我一个人顺顺溜溜就收拾了。而收入当然很少,秋麦两料基本混个肚圆,其他收入就弄不来了。
秋收毕了,麦也撒到地里了,早晨起来看太阳不错,我就提了镰,背了绳子,到后山割柴去了。后山也叫南坡,距离村子不远,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放下工具,找了个水潭,先抽根烟再说。正过瘾的时候,偶然听到跟前有响动。我赶紧把烟在水潭弄灭,提起镰刀趴在草窝里。在我们这里,一个人在后山,最害怕的就是遇到猛兽,野猪和野狼最为常见,也时常听说有狗熊出没。反正不管遇到啥,都不是好事,从小养成的自我保护意识,在此刻把我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点。
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兽子的声音,倒像是人的声音。我借助着柴草的遮挡,慢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过去。等我到了跟前,立即惊出一身汗!狗日拴牢跟村支书何光明的女子二妮在草窝里滚得正受活哩!在我们当地,遇到这种事情是非常倒霉的,男的遇到了,娶媳妇就不顺利,女的遇到了,则婚姻不幸。虽然我在山外接受教育多年,但是对这种“迷信”,我还是抱有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观点。
我大声地咳嗽了几声,两个人就像受惊的蚂蚱,火烧尻子一样爬起来,一边逃一边穿衣服,连我这边看都不敢看,一转眼功夫就都跑远了。
我见他们跑远,狠狠地在地上吐了几口,一边割柴一边嘟囔:“二妮的尻子太小,不好生养。”等着快中午的时候,我把柴禾用绳子捆了,背在身后,扛回村里去了。
没想到在村口遇到了拴牢,拴牢一脸惊慌,看我背柴回来,就充满狐疑地盯着我,然后讷讷地问:“五娃你……担柴去了?”我虽然对他充满了厌恶,但是我仍然表现地非常平静,好像根本没有啥事情发生一样:“啊!你吃了?”
拴牢惊疑的眼神有些放松:“没哩。你到哪儿背的柴?”我心里笑,他肯定以为刚才是我坏了他的水,这是故意试探我哩。我啥脑子?他那点花花肠子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一提。我就说:“南坡么。咋哩?这柴是你种的?”他跟二妮的好事就是在南坡被我搅和了,我故意说南坡,就是要让他继续起疑。
他突然又紧张起来:“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问一下。今儿南坡柴好背吧?”我故作轻松:“好背着哩。我么多大功夫就弄了这些。你也想背?咱后晌厮跟上?”
拴牢终于被弄糊涂了,他实在不知道当时咳嗽的人是不是我,但是我仍然没有摆脱嫌疑。于是他就说:“能……能行,南坡背柴的人多不?”“多么!今儿六七个人哩。村东头歪脖子老六跟后巷子的耀祖,还有二狗、牛娃跟拴驴也去了。”
牛娃跟拴牢不对劲,村里人都知道,两个人从小就別火打锤挑事。拴牢听我说牛娃也去了,就放松了对我的警惕。其实当时南坡就我一个,这几个人都是我回来路上看见的,他们也背着柴,但是在哪儿背的,我就不知道了。
拴牢没话找话地扯了两句,就转身走了。等到下午,西堡子就传出了消息,二妮腿栽断了。说是到南坡背柴去了,遇到蛇了,吓得滚沟了。我听了消息,心里一沉,感觉不是很美气,毕竟是因为我的原因,让二妮断了腿。但是这事情能怪我吗?
拴牢表现得很殷勤,拎了点心跟鸡蛋去了西堡子,却被何光明跟他媳妇骂了个没脸,连人带东西都给摔出来了。一时间这事情在小山村沸腾了,本来村里就没有啥热闹事,有了这点风吹草动,必然挑起了人们的谈性。
小山村很封闭,外界的消息似乎跟这里关系不大,只有村里人的事情,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拴牢送礼的事情,至少要在人们嘴上传播一个月,等到下一件事情出现,风头盖过这件事情,拴牢的关注度才会有所下降,但是绝对不会失去关注,村人们往往会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放在一起讨论。所以,拴牢成为附近乡村的舆论焦点,绝对逃不脱了。
第二天下午,据说消息传到在外头做活的拴牢他大耳朵里了,拴牢大雇了个摩托车急急忙忙地赶回村里,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就把拴牢用锤头(拳头)砸了一顿,一边砸一边扯着他们家特有且祖传的粗喉咙大嗓子骂:“你羞你先人哩!这下咱田家先人的脸叫你当尻子卖到西堡子了!”
拴牢一边默默忍受父亲的捶打,一边回了一句:“多大个事么?”“多大个事?整个南川里都摇了铃了!你狗日的丢人啷当的,我一张老脸都叫人拿尻子戳哩!”打骂持续到掌灯时分,估计是拴牢他大打累了,这才歇下了。
我知道二狗跟吴文厚要出去熬活了,而且就在何光明的工地上,他俩叫过我,我才不去哩,只说了一句话:“我哪怕穷死,叫钱坑死,也绝对不去何光明的工地熬活。”工地离南何村不远,就在桥峪水库跟前。
我、二狗还有文厚现时正站在南坡跟前砍柴,麦子已经长出嫩苗了,山里冷得快,眼看就入冬了,再不砍柴,整个冬天就要难熬了。
南坡其实是一条山沟,两边都是高山峻岭,一条溪流从山间流出,流经山沟最后汇聚到山口的桥峪水库。我们就在溪流的两侧山坡上割柴,翻过西坡,就到了另一个山沟,顺着隔壁的山沟往下走十里路,就到了南何村。
南坡离村子较远,村子跟前的柴已经割得差不多不剩啥了。我三个割了一阵柴,觉得差不多了,就在溪水边抽烟吹牛。我跟他俩说:“上回拴牢跟二妮就在那边那块山坡上办事儿的。”二狗和文厚一下子来了精神,站起身就朝那地方看,我笑笑:“现时早都干了,你俩味道都闻不到了,还看球哩!不怕碍眼?”他俩不好意思地笑了,脸红脖子粗的。
我三个是南何村最著名的光棍,一方面是资历老,熬光棍时间长了,另一方面是我三个都是“生胚子”,遇事敢打敢骂不怕惹事。连何光明都不怕。
何光明是我村里最牛的住家,一方面属于何姓人,何姓是南何村的大姓,因为南何村就是两个何姓兄弟缔造的,何光明还是南何村现任的村主任,在村里财大气粗又有权,谁都不在眼里看。即便这样,我几个光棍也根本不怯他。包括拴牢,就在我三个割柴的地方把何光明的儿女子的清白交代了。何光明吃了哑巴亏,一点脾气都没有。据说是把家里的炕都砸塌了。
二狗听说后,兴奋地说:“让狗日的何光明也受活一回!”文厚也笑了,说二狗:“咱马上给人家何光明熬活呀,你现时咋还这么恨人家哩?把人家钱挣了还骂人家?”二狗说:“骂他狗日的是轻的,啥时候趁没人,把狗日的用麻袋一套,黑踏一顿!”
何光明这人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的共同“阶级敌人”。从生产队的时候,何光明就是队长,把村民们欺负得不像个样子。
所以,只要一说拴牢跟二妮的事情,二狗跟文厚就显得很兴奋。我们三个背了柴,准备回去了。这时候,南山底下一览无余,夕阳西下,照得整个川里的渭水县雾腾腾的,高楼大厦都变得跟积木一样大小,县城中间一条铁路穿过,偶尔有火车经过,让我们这些山里人也见识了山下的世面。
此情此景,不由地让人想起目前的境况:好日子就像眼前的县城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却无法摸到,看不到现实。
二狗说:“啥时候咱也能在县城有一院子房,把媳妇一娶日月就严窝了。”文厚叹了一口气,也转身走了。只剩我一个,看着山下的县城,久久不肯离去。直到二狗跟文厚都走了一段距离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二狗喊了一句:“五娃你还不回?不回你熬这儿!还想看拴牢跟二妮的好事哩?”俩人笑了笑,我心情沉重地跟上去了。
拴牢按说要跟二狗他们一起去何光明的工队干活的,这下出了这档子事,就彻底去不成了。拴牢他大说了:“去不成了更好,本身就不想叫你给他熬活。”拴牢有些艳羡地看着二狗和文厚等人跟着何光明的工队去了桥峪,他当然也想挣钱娶媳妇哩。虽然他知道以他的本事娶到何光明的女子根本不可能,但是他仍然想拼一下。
村里的年轻后生们走了一大群了,剩下一群老弱病残,我们几个零星的壮实劳力,在南何村也算是奇葩了。其中就有我和拴牢,当然,牛娃也没去。我是入冬的那个后晌见到牛娃背了柴从外面回来了,他见我跟我打了招呼:“五娃没弄啥?”我“啊”了一声。他随后说:“明儿后晌到我屋喝酒。”我吃了一惊,牛娃这人裤裆里摸屁的角色,抠一下屁眼也要嘬一口的货,能请我喝酒?他转脸瞪了我一下:“给你说话你卖啥眼哩?明儿后晌,嫑忘了。”我“哦”了一声,算是应承了。
第二天后晌我经历的打架,应该算是我在南何村见到的最惨烈的一次了。牛娃狗日的也没有说为啥叫喝酒,等我们到了他的三间瓦房的时候,才知道他不知道从哪儿拐带回来了一个媳妇,长得还算周正,见人笑嘻嘻的。原来牛娃要办婚礼!我跟拴牢等几个闲人都来了,二狗和文厚他们那一杆杆子在何光明的工地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所以这场婚礼就显得很冷清了。
牛娃父母过世得早,他常年在外面打工,挣了些钱,前二年可能手头活泛了,就把老庄子上的土房推平了,重新改期了三间大瓦房。这在南何村也算是顶了不起的事情了。大多数人还都住在老土房里。我当然也不例外。其实,牛娃这人除了抠门一点,其他的还可以。但是自从他盖起了三间大瓦房之后,我就不大去他家串门子了。毕竟我还住的祖传的老土房,从心理上有些嫉妒也罢,眼红也罢,反正心里不美气。
我们得知牛娃结婚,纷纷拿出一些钞票来,算是贺礼,牛娃盯着我们手里的钞票,眼睛放光,手里攥着钞票的一角不断推辞着,最终还是收下了。包括跟牛娃不对付的拴牢,也上了礼。很简单的一场婚宴,尽管有些冷清,但是也算是平平展展的,没有出啥岔子。但是到了尾声,二狗跟文厚他们下了工地来到牛娃家里的时候,拴牢跟牛娃已经开始憋火了。
牛娃招呼二狗他们在我们周围坐下了,拴牢红着脸,说着粗俗不堪的笑话,满嘴酒气:“牛娃,你狗日的不够意思,娶媳妇都不提前说一声,也不放个炮。你今天晚上,啥事情都嫑想弄成,我就在这儿不走了!只候着接你的班哩!”我已经都听不下去了,其实,这在其他人之间开这种玩笑,也没有啥,但是放在拴牢和牛娃身上,就有些不合适了。这两个本身就矛盾大,从小就这样。现如今想着这场婚礼能握手言和,看来是不可能了。
牛娃毕竟是主家,当然还是要维护整个场面上的和谐,也跟拴牢打着哈哈。最终,拴牢的一句话彻底把牛娃给惹恼了。
这时候,拴牢又说了一句话:“牛娃,你能行不能行?不能行今黑来让给我。我看你这媳妇也很漂亮哩。你得多少钱,你说!”众人一听这话,就都静下来了。牛娃这人仔细,农村的仔细人基本上都算是能人,听爱面子且受人尊敬的。拴牢这一句话,本身就是抢夺话语权的。我们几个骂着何光明,二狗和文厚说着工地上的种种趣事,让在一边凉着的拴牢很不受待见,因为跟何光明闹翻了,工地去不成了,二妮也见不着了,这阵喝了些酒,就有些不自在了,他就故意说些狠话,把话语权和关注点往自己身上扯。当然,最关键的原因是牛娃结婚哩,他拴牢现在还跟我们一样——光棍一根,心里嫉妒得不行。
我看拴牢眼睛都红了。拴牢这号货,其实干啥事情都不行,当年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榆木脑袋”。老师说啥,根本一个字都记不住,好歹念到小学四年级,我已经初中毕业了。
这句话让隐忍已久的牛娃,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火气了。牛娃拿了个凳子,对着牛娃的脑袋就是一凳子,砸得牛娃直接从席面上倒在了地上,拴牢也不是吃素的,也抽了一条凳子跟牛娃打开了,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根长条凳子,在众宾客面前上演了一场“龙虎斗”。最后把整个院子弄得一片狼藉,所有的酒杯酒瓶,盆盆罐罐,盘子碗碗……砸了个稀烂。
我们众人一边一个把牛娃和拴牢拉住,不叫两个人接触,这两个挣脱着,嘴里喘着粗气,山里天气凉,两个人嘴里喷着的白气,跟骡马牲口一样。两个人身上都带了彩,还要蹦跳地往对方身上扑。我们牢牢拉着两个人,拉着拴牢的那一拨后生赶紧把拴牢拉出去了。
我其实偏向于牛娃,一方面是拴牢本身没理,在人家牛娃的婚礼上闹事,另一方面是我也见不得拴牢,这怂人总觉得自个儿很牛,谁都不在他眼里放,喜欢挑战权威,他能跟二妮滚南坡,很大程度上缘于对何光明的忌惮和挑战。
牛娃对着拴牢喊了一句:“拴牢你狗日的把人家二妮在南坡日了几回了,我不想说你,你还有脸在我屋里闹事,你狗日的小心着,我跟你没完!”拴牢一听这话,当时就不蹩跳了,耷拉了头,灰溜溜地从牛娃家门口回去了。拴牢和二妮在南坡的事,包括二妮摔断腿的事情,就传开了。
这回拴牢他大却反应平淡,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对拴牢说:“活路咥得美!叫他何光明也受活一回!你出了大力了,回头让你妈给你煮荷包蛋,补一下!”这让村里准备看热闹的人多少有些失望,但是热闹总是能找到发泄的通道。这回是何光明直接把二妮打得在炕上躺倒半个多月,直到下了头场雪,才一脸憔悴偶尔出门露回面。
拴牢却心疼二妮,偷偷去看了几回,但是他更恨牛娃,半夜给牛娃家门上抹过几回屎。
我看不上二妮,尻子太小,人太瘦。那天我全看见了,二妮尻子没肉,奶也不大,不是我能放在眼里的女人。从外相上看,这样的女人并不利于生养。她跟拴牢肯定不止一回,竟然都没有怀上娃,肯定有问题。而且最关键的是,何光明家三个女子,大妮最受稀罕,三妮是幺妹,也受待见,只有中间的二妮在家里没有地位。俗话说:宁当头,能当梢,千万嫑是寸当腰。中间的娃,如果性别在前后兄弟姊妹中有重复,必然不受待见。
我倒觉得三妮顺眼着哩。三妮身材很好,皮肤也水灵,眼睛大大的,谁说话总是头一低一笑,然后扭身就走。我也觉得奇怪,同父同母生下的姊妹,咋二妮就看上又黑又笨的拴牢,而且还那么骚,跟拴牢滚南坡,三妮却那么保守。我有时候想,人的性格不由父母,而是后天形成的。我于是对三妮另眼相看,也把最懵懂的感情寄托在了她的一颦一笑上。我多少是念过书的,当然不会像拴牢一样那么粗俗,把爱情的神圣跟野蛮的媾和融合在一起,我对三妮绝对是最纯洁的爱慕。但是有一点让我心里不爽,因为二妮是三妮的二姐,将来一旦二妮跟拴牢成了,我娶了三妮,我跟拴牢就成了连襟挑担,而且按辈分我还得叫他姐夫,这狗日的尽占便宜哩。
但是后来一想,我家的条件不好,本村近邻的女子都谋着在山外头嫁哩,我守在穷山沟里,三妮都不一定拿正眼看我。再说了,何光明这人门道稠,这二年在外头干得风生水起,家大业大的。我就算在农村是个知识分子,又算个啥些?
何光明平时也经常见,每次碰到何光明,我都要尊敬地叫人一声“光明叔哎!”何光明不置可否地拿眼睛斜我一下,稍微点一下头,算是回应,不失一个村干部的身份,也算是一个家道殷实的人的自尊和自负。
拴牢把隔壁本家二叔的院子和房子租给了山外头的一个照相的,租了二十年,租金一万元。当消息传到在山外高中工作的二叔耳朵的时候,他没有气恼,也没有日急慌忙地回村交涉,而是微微一笑:“就那烂房子,卖都卖不了一万元,狗日的拴牢还门道稠。”说完就跟前来告状的人闲聊,说如今这世事真是看不懂了,城里的年轻人是在城里待叵烦了,闲得挠球哩,尽往深山里钻哩。
房子是青砖明瓦的上房,没有啥大麻达。照相的稍微收拾了一下,就搬东搬西地住进来了。这照相的说是国家什么协会的会员,一张照片就把房钱挣回来了。村里人都没见过世面,啥照片能那么值钱?就都猜测这人可能给大领导照相的。何光明也听说了,他毕竟见多识广,但是一张照片值上万元,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是他不失村干部和有钱人的风度,就说:“这山外头的事情,山里人谁能估准?谁知道他明着是照相哩,暗着是弄啥哩?估不住就是给领导当眼线哩。这可能又要来运动了。”
这么一说,这个叫陈廖凡的照相人就更加神秘了。他第一天早晨起来,就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跟围在他门口的村民们打招呼,自我介绍报上了名讳。而村民们对于这个拗口且不大容易记忆的名字并不感冒,有事仍然叫他“照相的”。
前几天一切正常,拴牢作为房东,似乎一下子就牛起来了,给城里人收租子,这是村里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没想到让拴牢这怂把活路给做成了。随后又有人分析:拴牢这狗日的胆子很肥哩,他敢把何光明的二女子压到身子底下,还有啥事情不敢做?过了几天,随着人们讨论的不断深入,各种猜测就不断流传出来了,加上何光明对于其身份的罕见表态,拴牢就不敢轻易来找陈廖凡了,也不敢多说话了。
牛娃最先在村口挡住了拴牢:“你狗日的啥钱都敢挣。”拴牢说:“我又不是女人能卖逼,你还不叫我卖房?”牛娃的媳妇据传说在外打工的时候做过小姐,所以这句话其实是给牛娃难看哩。牛娃根本不在乎,继续说拴牢:“你给村里弄来了个特务,一个害货,你还牛逼啥哩?”
拴牢说:“人家脸上也没刻字,我咋能知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拴牢心里到底是怯了,准备拔脚走人,牛娃最后说了一句:“你狗日的小心着。人家脸上刻字,你睁眼瞎也认不得!”拴牢说:“认字的是我孙子。”牛娃就把这话原封不动地传到我耳朵了。我心里恨恨的,也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把拴牢跟二妮滚南坡的事情揭发出来。
二妮最近不顾别人指指戳戳,竟然频频到拴牢屋里胡骚情,被何光明知道后捶了几顿,仍然屡教不改。何光明也只能干瞪眼,最后也只好放手不管,不了了之了。只有何光明的女人一看见二妮就一肚子窝火,祖宗先人骂了个遍。
拴牢如今倒是很受活,一方面他二叔对于他租房的事情并不反对,也没有没收他的收入,二方面,二妮最近经常给他胡骚情,弄得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空前辉煌起来了。有一回跟二妮在家里办好事,竟然被拴牢妈撞见。老太太羞红了脸不好发作,只好出了巷子,直接到何光明的村子口,把难听的话都骂遍了。何光明两口子在屋里楦着,一口气都没吭。
等拴牢妈回到家里,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才刚收拾完毕。二妮也不避讳,还真真切切地叫了一声“妈”。拴牢妈没答应,心里却厌烦:“这骚妮子真是不要脸,臭了西堡子还不够,还要把南何村臭了。”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三妮竟然也不顾舆论艰险,跟着二妮经常往我村里蹿。不过她也没有啥不轨的行为,就是跟二妮拴牢在门口说些闲话。我看见三个人坐在拴牢家门口的碌碡上磨牙耍嘴,而三妮的眼睛不停地关注着隔壁陈廖凡家大门的动静。我心里就极为不受活了。
说说我跟三妮。三妮跟我当过一年初中同学,虽然基本上没有说过几句话。那时候男女生说话是犯了大忌的,加上我家里穷,没有像样的衣服和打扮,人又是个闷葫芦,虽然成绩好,却引不起任何关注。但是总算是互相认识。等我对三妮的幻想不知道是否能够落实的时候,三妮跟我在南坡相遇了。她背着一捆柴,因为柴太重,三妮一个人扛不住,只能走一截歇一阵,我在后面也背着柴,一时儿就把她撵上了。我二话不说,扔了我的柴而背起她的柴。一直给她背到村口,等我回去的时候,我的一捆柴只剩下捆柴绳了。绳子没人偷,因为这是山村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农民们可能对自己的掌纹不甚熟悉,但是对于自家的工具,那是化成灰也认得。更有甚者,连地上的牛粪,都有人能看出来这是谁家的牛屙下的。
我跟三妮的姻缘就此开始了,尽管我很在意拴牢会否成为我的连襟的问题,但是目前饥不择食,年龄眼看到了,连个上门提亲的人都没有,我再不自己张罗,婚姻的事情真就没有指望了。
我跟三妮开始偷偷摸摸地来往,约会的地点非常偏僻。但是发展的很快,摸手拥抱亲嘴,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但是还没有越过雷池。我在干活的时候,每每就会想起那种事情,我没有任何经验,家里保守的家教让我对于男女之事完全不懂。唯一的启蒙竟然是拴牢跟二妮的媾和。我想起拴牢就不胡想了,我实在觉得这狗日的太讨厌。
我觉得拴牢这怂欠打是从小学就开始的。拴牢念书不行,有限的念书的日子,考试成绩往往都在个位数。而这时候,拴牢妈总是用我作为正面教材教训拴牢。拴牢有一次又考了个鸡窝,拴牢妈已经打骂了一回。放假前,我们去学校劳动的时候,拴牢走到我跟前,恨恨地说:“五娃你念书好球不顶咯!咱不信看着!”等我高中没念完回到村里劳动的时候,拴牢就又跟他妈说过些怪话:“你那时候说我念书不行,五娃能行。能行念了这些年书,钱花了一河滩,还不是回来下地劳动,跟我一样的黑班头?”
村里人原本以为,我一定能成为这个村子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以为我是个夜明珠,没想到变成了满天星。原本我上了高中之后,拴牢都不敢拿正眼看我,等我回到村子,拴牢渐渐就失去了对我的敬畏,开始不拿正眼瞧我。最后发展成这狗日的公然敢跟我憋火!
我感到很苦闷。原来的人上人,现在变成不如人。拴牢拿了陈廖凡的房租,开始频频出入山村,经常到山外面去。至于具体干啥,我也估不准,但我知道,拴牢这怂是有钱就耍横的角色,那一万元估计早都折腾光了。谁想到陈廖凡帮助拴牢在山外城里租了个地方,说是办影展用。只要拴牢开门关门打扫卫生就行了,而且房租由拴牢负责,最后分钱。这事情要是搁我身上,我绝对不会干。为啥?我出房租我管理,凭啥给你陈廖凡分钱?拴牢不这么想:要是没有陈廖凡,这影展跟画展的活根本接不下咯。而且,陈廖凡还组织了摄影爱好者在村里搞了几次拍摄活动。半年下来,拴牢说他挣下的钱已经能在城里买套房了!狗日的拴牢,现在样样比我强。
加上三妮最近对我不冷不热,不让亲不让抱,拉手都别别扭扭,直到后来我再也把她从家里约不出来了。我看到三妮频频往陈廖凡的屋子里卖眼,感到无尽的委屈,也感到无尽的愤慨。拴牢绝对知道了我跟三妮的事情,肯定是他给三妮做的思想工作。后来三妮的表现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推测,三妮说:“五娃你以后不要寻我了,咱俩的事情毕了。拴牢说了,你窝在这山里头,一辈子没出息。我不想在山里待了。”“三妮你说啥话?我屋里情况差成这样,我都能受下,你家条件那么好,你不愿意在山里待?”“五娃你是想靠我爸那点家当发财吗?”三妮突然冷着脸说我。我日你先人!我稀罕你那点家产!我日你何光明家先人!
后来想想,三妮说的也对。我念书多能咋么?在村里能用到书本知识的地方特别少,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我的未来在哪里呢?我从学校回来之后,根本没想过我未来的路咋走。我每天下地干活上山背柴,过着跟父母祖辈一样的日子,我为啥?我图啥?我想咋哩?我从来没有想过。三妮的话提醒了我,在这山村混日子,根本没有一点前途。
三妮已经长时间不见人影了。而何光明也不闻不问,没几天何光明就带回来一个两三岁的男娃娃,对人说这是他在山外头跟别人生的,那女人拿了一大笔钱,到南方“奋斗”去了,把娃撇了。何光明老婆三妮妈大吵大闹半个月,最终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把娃认下了。时间不长,就亲蛋蛋的叫。
“这婆娘,一点都不够人!”我恨恨地咒骂她。尽管我知道,我跟三妮的事情毕了之后,我跟着婆娘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打招呼,形同路人,但是我还是要咒骂她,嫉恨何光明,嫉恨三妮,当然,也嫉恨狗日的拴牢。
“哪儿来的羊腿?”我问二狗,二狗不搭话,看了看我拿的锅:“这么小的锅?这能放下?”“早知道你偷的羊腿,我就不给你拿锅了!”我有些不满。
“不是偷的,你煮你的!少逼叨!”二狗有些生气了。我拿锅直接从不远处的溪水里舀了半锅水,把羊腿放进去,羊腿太大,放不下,只有一半能入水,另一半还在水面上。
“就这了,煮熟一半,再煮另一半!”二狗看了看说。
“你不会把肉切一下?”我有些不满。
“切锤子哩。煮熟再说。”二狗嫌麻烦,把调料一股脑儿倒进锅里,辣椒面花椒面等调味品立即在锅里散开,有的浮在水面上……
在这露天的小溪边,二狗很小心地把火吹旺,架在几块石头上的锅就开始冒出热气,而露出锅外面的羊腿,不可避免地被火烤到,一会儿工夫,这块羊腿颜色就变深了,随后滋滋地往出冒油。
水很快烧开了,山里的干柴很多,烧出的火也硬,一时半刻,羊肉就变了颜色了。二狗小心翼翼地吹着手,从那半面煮的差不多的羊腿处撕下两大块来放在两个碗里,然后拿出刚才调好的由醋、油辣子以及新发的葱末姜末组成的调料水,用羊肉蘸着料吃肉,我也如法炮制,大概是饿得紧了,这羊肉味道不是一般的鲜香。
我俩吃了几块肉,那剩下一半的羊腿,就能完全没入锅中了,我们一边吃,一边等着另一半的羊腿煮熟。
一条羊腿就这样吃完了,剩下一个大股骨也被二狗砸开,里面的骨髓抠出来蘸料吃,味道也确实不错。
我咂着嘴道:“不咋样,不如烤着好吃。”二狗鄙夷地瞪了我一眼,笑道:“你知道球!你还会吃羊肉?煮着吃最好吃!”我说:“你是没吃过涮羊肉,涮羊肉才好吃哩。”说着,我畅想着曾经吃过的涮羊肉,涎水就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
“你知道这是谁家的羊?”二狗贼兮兮地问我,我哪儿知道:“我不管球了,我只管吃。”二狗道:“你个憨憨!这是何光明家的羊!”我一下蹦起来了:“你偷谁家的不行,非得偷他家的?咋还只偷一条腿?”
二狗说:“偷整羊哩,谁只偷腿?都跟你一样脑子不够数,只知道吃,拿回来一条腿就只偷了一条腿?剩下的肉在咱山洞藏着哩,过两天再吃,一下拿出来吃不了就糟蹋了。”
何光明作为南何村的“致富领头人”,只是自己在外面包活致富,却并没有带头。他自己赚的盆满钵溢的,村里人除了有几个能在他工地上打工之外,没有捞到任何好处。而何光明能够外出包活,很重要的一条是把南何村的一条沟承包给了一个开发商,对方用这条沟办起了一个休闲中心。
他在山外包活,时间长了,跟村里家庭的感情就淡了些,特别是二妮和三妮的事情,让他脸面全无。
平日里,何光明牛皮哄哄的,但是这两个女娃的事情,让他也头疼不少,虽然不至于抬不起头,毕竟财大气粗,又是干部,任村里谁也不敢指戳他,背后的话就不好说了。
我每次撞见了何光明,都要恭敬地叫一声:“光明叔哎!”何光明用眼睛的“旁光”扫我一下,然后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来,同时头微微点一下,表示知道了。何光明把这一套耍得是风生水起,炉火纯青,任村里谁打招呼都是这一套。而原来的老族长何茂祥不吃他这一套,有一回我见何茂祥把何光明骂得点头哈腰的。
我给二狗说:“何光明狗日的牛皮成那样了,见了茂祥爷还得点头哈腰的。”二狗说:“何光明对谁都是哼一声,撞茂祥爷手里了,茂祥爷是谁?老族长,何光明他大在的时候,都不敢造次,他一个小小的村干部,腰里有点钱了,南何村放不下他了。”
我跟二狗把羊肉藏在了山洞里就回了村里了,打算过几天再过去吃一顿。这天后晌,我俩正在祠堂门口吃饭。拴驴迈着坚实的外拐腿,一脸兴奋地哼着秦腔进了城门了。
拴驴撞见了我俩,就兴奋地招呼了一声:“五娃,二狗,你俩吃哩?”我跟二狗对视了一眼,二狗说:“拴驴,你孙子都没管你一顿饭?”拴驴愣住了,他大概吃惊于我们如此速度地知道他的秘密。拴驴想到何光明的工地上打工挣钱,碰到何光明盖房就去帮忙,谁知道何光明不搭茬,直接把拴驴撵赶了。拴驴没办法,就找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工地,还给这亲戚带了四样礼,其实按辈分,这亲戚把他叫爷哩。拴驴也不在乎,就说:“而今当爷球不顶,还是当孙子实在。”
拴驴神秘地说:“二妮跟拴牢也生了个娃,瘦的跟猴一样。二妮的娃跟何光明的儿子一前一后出生,而且两个女人在医院还碰见了。”
这事情确实没有人知道,何光明家女人肯定更不知道。何光明虽然名字叫光明,但是做事绝对不会光明正大。二妮和三妮跟拴牢和陈廖凡去县城鬼混之后,何光明家女人就成了孤家寡人了,一个人楦在那么大的院子里,跟个棺材瓤子也差不多了。我后来见过一回,四十出头的何光明家女人,早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
二狗问:“没有打一伙?”拴驴说:“倒没有听说。”我急切地想知道三妮的事情,就问拴驴:“三妮哩?不是跟那照相的跑了?没有消息?”拴驴和二狗当然不知道我跟三妮的事情,二狗笑说:“那肯定是叫人家日了,还能有啥好的?”拴驴没有说话,盯着我们没有吃完饭的饭碗,眼光里露出贪婪的摄取的光芒。
二狗这话一说出来,我心里彻底塌陷了,原先我还想着跟三妮还能续上一段时间,多少叫我把三妮的活路做了,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陈廖凡把事情都做到头里去了。算了!去球!她三妮不要脸要当婊子由她去,我反正是断了念想了。而且我在感情上从来都是小气的人,我暗暗发誓,将来出息了,一定要把三妮狠狠羞辱一顿!她跟上陈廖凡能咋?陈廖凡老得皮都皱了,身上就跟一根腊肠一样,过不了两年,陈廖凡日不动了,三妮就彻底守了活寡了。再说,陈廖凡肯定不可能娶她,而且陈廖凡很有可能已经结婚成家,所以三妮跟了陈廖凡能好长远才怪了!
晚上回到屋里,我想着三妮,又狠狠地诅咒着三妮,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之间又想起了二妮的光身子,因为我看见二妮骑在拴牢身上前后扭动着腰身……从那次撞见二妮跟拴牢在南坡野合之后,我每次看见二妮都能想象出她松松垮垮的衣服下面包裹着怎样的身体。光棍的感情世界就是这么单调和乏味。
想起光屁股的二妮,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拴牢,狗日的拴牢咋就那么受活?能把南何村首富和干部的女子日了,咱连个女人都没摸过!又气愤又嫉妒,就更睡不着了,这时候我就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已经后半夜了,谁还这么大劲儿不睡觉?
我摸黑披了衣服出了院门,声音是从西边传来的。我悄悄地从巷子里的门楼和树木后面绕到了声音的来源处——秋花家门口。三拐在秋花家门口念诗哩。
秋花是南何村乃至东塬上最著名的寡妇,说是寡妇,其实秋花并不是纯粹的寡妇,她男人还健在,就是拴牢他大——田老大。田老大当年穷,娶不起媳妇,秋花娘家在单家湾,当年跟一个知青不清不白的,知青返城之后,秋花就被甩了,当时怀了个娃,没有生下来就流产了。这样一来,尽管在娶媳妇困难的东塬,秋花都无法顺利出嫁。
秋花长得漂亮,在当时就是整个东塬出了名的美人,而且据说知青在的时候,还为秋花打过几回群架,把十几个人都打伤了,抓了好几个。尽管如今已经年近四十,却仍然风韵犹存。
何光明从中间撮合,秋花就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田老大。结婚没多久,有一天晚上,出外办事的田老大因为忘了拿粮票,走了十几里路之后又返回家里,刚进门就听见炕上秋花和男人日得畅快,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何光明。
田老大气不过,但也不敢造次,他悄悄地又出了门,辗转到了何光明家,敲开了何光明家的门。何光明的女人年轻漂亮,一个人在家难免有些害怕,就颤声问了一句:“谁呀?大半夜敲门。”田老大应了一声:“我,田老大,过来跟队长过句话。”何光明的女人听出是田老大的声音,却不敢开门:“有啥话明天再说,队长不在,我一个人不敢给你开门。”田老大涨着脖子吼:“你男人在我屋炕上跟我女人日得受活哩!你赶紧开门!”何光明家女人也绝对是直性子人,一听这话,早就躁了,不顾自己衣衫不整,就把门一把拉开,把田老大拉进门,两个人在何光明家大女儿尚熟睡的时候,带着仇恨完成了一次愤怒的交合,两个人达到了快感的巅峰。
随后,田老大办完事回来之后,把秋花狠狠捶了一顿,最终离婚了事。何光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田老大虽然看着蔫蔫的,骨子里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复仇心理,他当然也不知道,田老大把何光明女人给收拾了,两个人还是你情我愿的。
事后,田老大找过几回何光明的女人,但是何光明的女人死活也不愿意搭理田老大了。两个人就这么断了。而田老大对于何光明的仇恨,远远没有结束。所以,在得知拴牢把何光明家二妮收拾了之后,田老大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畅快。
秋花因为已经嫁到了南何村,南何村有人家一份口粮田,任谁也不敢说把人家撵走,加上秋花和何光明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谁也就不敢招惹了。
秋花年轻时候漂亮,如今年近四十,有了成熟女人的风韵,更加让南何村的男人们瞪眼、定神、咽唾沫。只要秋花走在路上,绝对是南何村男人们目光的聚焦点,但是这时候,即便是家里最没有地位的女人,也敢于骂自家的男人:“不要脸的东西,没见过女人!小心长到眼窝里拔不出来了!”在强势的男人,这时候也只能吃哑巴亏,不敢造次,毕竟不是啥光彩的事。
秋花虽然守寡,但是却一直没有人敢给说媒。一方面固然是名声不好,另一方面是摄于何光明的淫威。只是这二年何光明在塬下川里的工程忙了,渐渐两个人的感情就凉了。
秋花家没有院墙,直接是一个连着街巷的大院子,连门楼都没有,所以三拐能在秋花正房的门口唱念他自编的歌谣“秋花秋花你坐下,我给你开水泼油茶,秋花秋花你躺下,我给你敲腿捏脚把;秋花秋花你歇下,我将来挣钱给你花……”我当时一听就忍不住笑出声了,三拐耳朵尖,赶紧缩了脖子,悄悄转头看了下身后周边,没有发现别人,扭头就溜了……
我和二狗跟三拐是从小一起耍大的,上学也在一块儿,整天混在一起,所以在整个南何村,我跟二狗还有三拐的关系是最好的,号称“铁三角”。
我第二天把这事情跟二狗说:“三拐狗日的熬不住了,整天给秋花唱诗哩。”二狗却叹了一口气:“三拐父母死得早,大腱娶了媳妇了,把家里能卖的卖完了,剩下三拐跟个烂房,估计娶媳妇也艰难,当然要在寡妇跟前踅摸了。”我说:“三拐可怜?南何村的光棍哪一个不可怜?咱俩不可怜?”二狗说:“这日子看不到头,但是总得有点念想,还是得活人嘛。”
何光明长期不在塬上,但是塬上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三拐在秋花窗前唱诗的事情,肯定有人知道而且被报告给了何光明。何光明当晚就回了南何村了,他组织治保主任带着民兵把三拐从炕上提起来,带到了大队部。三拐只穿着一条裤头,被治保主任们(都是何光明的近门亲戚)打得浑身是伤。三拐嘴硬,从头到尾没有喊疼,只是把何光明骂了一晚上,到了天明的时候,三拐昏死过去了。
何光明从家里到了大队部,整理了梳得油光发亮的头发,看了一眼双手被绳子捆绑在房梁上、脚尖挨地的三拐,对那几个近门亲族说:“叫他哥来领人。”说完转身就走了。
大腱一脸厌恶地来到大队部,很不情愿地搀扶起了昏死过去的三拐。我跟二狗正好从门口过,立即上去帮忙,大腱如临大赦一般:“五娃二狗,你俩帮我把他送回屋里,我还有个事,就先走了。”二狗当时就躁了:“大腱你这怂人咋这么不讲究?自己亲兄弟叫人打成这样子了,你咋能怂管?”大腱很不满地说:“我还咋管?我能管个啥?谁能惹下何光明?”二狗轻蔑地说:“那你赶紧避远,我跟五娃不怕他何光明,三拐我俩招呼。咋逢上你这个当哥的,球不顶!”大腱二话没说就撤了,我跟二狗对视了一眼,二狗骂了一句:“软蛋!”
我劝了二狗:“招呼人要紧。”就和二狗把三拐弄到我屋,灌了几口井水,三拐倒醒来了:“五娃,二狗,还是你俩够意思,我……你俩才是我的亲弟兄。”我对三拐说:“你说这些是耍球呀,弟兄们啥时候都是弟兄们。废话少说!好好养病。”二狗煮了几个鸡蛋,趁热给三拐敷了敷。
三拐身上的伤恢复了些,基本上能下地走动了。这期间,三拐写了很多举报材料,我跟二狗就劝说他:“人家何光明是干部,你现时写这些东西根本不管用,都是官官相卫哩。谁能真正下势给你做主?”三拐不听,有一天后晌竟然出了一趟远门,去了县城了。
我回来的时候,发现顶门的杠子不见了,以为谁家娃拿去耍去了,当时流行孙悟空,顶门杠子被娃娃们拿去当金箍棒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在意。直到进了堂屋,我喊了几声“三拐”,没人应,我才着急了。
二狗来了之后,叫我先不要慌,不可能是何光明把人弄走的。他翻了翻炕头的箱子,思想了一下说:“三拐拿着举报材料去县里了,拄着顶门杠子走的。”我这才稍稍放心。
我跟二狗在家里等到半夜,才听见门响:三拐拄着杠子回来了。他把杠子顶了门,然后一瘸一拐地进了堂屋,我跟二狗就在堂屋的陈旧的八仙桌上抽烟喝茶,我们头顶的15瓦小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线。
三拐进门见我跟二狗,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了一声:“还没歇哩?”我气不打一处来:“歇锤子哩!你浪圆了,我俩到哪儿歇去?我以为何光明把你日塌了。”三拐也不恼,笑笑:“他何光明没有那本事,给他一个胆!”我继续埋怨:“你出门瞎好给我俩说一声嘛!这算啥事吗?在我这里养伤,有个啥三长两短,我咋交代?”三拐嘿嘿直笑,坐到了另一张凳子上:“怪我怪我!我到县上去了,你猜我见到谁了?”我余怒未消,硬硬地说:“谁知道你见到谁了?见鬼了?”三拐不跟我计较:“我见二妮跟拴牢了!”我这才有了兴趣,因为我毕竟还是关心着三妮的,而且,我跟拴牢一直默默较劲,也想知道这狗日的过得咋样。
二狗却说:“你肯定还见了他俩的娃娃,那娃娃不得好,至少都是个瓜瓜!”三拐大吃一惊:“二狗!没看出来你狗日的消息比我还灵通!”二狗很严肃,一张英武的大脸盘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也没见过,也没听谁说,我猜的。”这下我跟三拐都瞠目结舌,三拐说:“你咋知道的?你还能掐会算?”二狗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南何村这下出了丑事了!把人都丢完了!不说了!”我跟三拐对视了一眼,更加疑惑。
二狗转身就出门了,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五娃,我出去你把门顶了。”我胡乱应了一声,就跟着出去了。
那一天后晌,我跟二狗从南坡打了几只野鸡回来,准备晚上三个兄弟坐在一起喝点小酒,进门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有人争吵。我俩赶紧进门,就往堂屋跑。何光明带着治保主任一杆杆子围在三拐养伤的大炕周围,跟三拐在争执着。
我跟二狗进了堂屋,也围到了三拐跟前,明显表示我们三个是统一战线。何光明连看我们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根本不动声色:“三拐,你说你半夜去人家秋华窗跟前念那些流氓歌,有没有这事?我抓你抓错了?”三拐不屑地说:“哪一个法律规定不准半夜到邻居家门口念诗?我念我的诗,跟你没有啥交割嘛。影响你睡觉了?你凭啥抓我关我打我?我早都打听了,你这是私设公堂,私自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还有故意伤害。你跑不了!我早都到公安局报案了。我也到医院鉴定了,这属于轻伤。”
何光明瞪大了眼睛,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平时老实巴交的乡党们,如今还懂得法律了。他何光明再牛,也不敢跟法律抗衡,但是他毕竟是何光明,东塬上的首富,而且也在塬下平川蹦跶了这些年了,多少都比村民们多些见识。他梗起脖子:“你嫑诈我。我当了多少年干部了,政策咋都比你懂得多。你这叫耍流氓,也是强奸罪,你敢说你半夜到秋华家院子不是想日人家哩?”三拐更加不耐烦了:“你说啥都能行,政策在你嘴上哩。我耍流氓,谁看见了?我想日哩,日了没有?没有嘛!你日了人家多少回了?谁数过?”
何光明这下彻底躁了,一下蹦起来:“三拐,你少胡说……我几时……”三拐拿住了主动权,冷笑道:“几时?你嫑忘了栓牢他大为啥跟秋华离婚的!你心里比谁都清白。”何光明恼羞成怒了:“三拐!你狗日的逮住了还胡咬哩!我当时就应该叫民兵把你捶死到大队部!放你一马还放出麻烦了!”三拐根本不害怕他的狠话:“你现时也能把我捶死,你有那胆子?”
这是在我家,见双方都撕破脸了,当然得干涉一下:“光明叔,你咋不打招呼就进我门了?还带了这些人,不管有啥紧火事,总得给我打声招呼吧?”何光明余怒未消,瞪了我一眼,临了给三拐甩出一句硬话:“你说这些都球不顶!你的举报信早都落到我手里了!我不怯!县里我有的是人,还能叫你这号烂套子把我这油瓮子的油吸了!咱不信试火!”三拐也不甘示弱:“咱走着瞧。不给你点颜色,你把村里人给死里坑哩!”
何光明转身出去了,身后那几个吆五喝六的近门亲戚也鱼贯而出。我对着何光明这一伙子的后背说:“遗了东西你得给寻哩!”何光明头也不回地嘀咕:“给你寻个锤子!”
三拐彻底信了,举报信必然是落到了何光明说手里。他找了那么多证据球不顶。但是他仍然不放弃,他还要继续举报。
晚上的时候,我们三个吃着肉喝酒,感到非常痛快。因为啥?塬上最牛逼的何光明能来我屋里,而且跟三拐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和,就说明我们初步胜利了。何光明是谁?当了几十年村干部的人,我屋这烂房子,何光明十多年了根本没有踏足过。能让何光明亲自登门的,必然是最要紧的事情,所以,我们今天很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第二天一早,村里就炸了锅了。先是拴牢他大把拴牢叫回来了,紧接着二妮也回来了,随后,何光明也开着车上了塬了。一伙儿人到了何家祠堂,又去了何光明家里。我看了一下,没见三妮,狗日的三妮,不是个东西,跟个照相的钻到一堆还分不开了!
我愤愤地骂着三妮和陈廖凡。二狗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这家子的丑事要爆出来了!”我吃惊地看着冷静地有些可怕的二狗,他肯定知道些啥,只是不说而已。他跟我都不说,说明这秘密非同小可。
后来村里人都议论纷纷,因为何家最后一任族长何茂祥都出面了,神色冷峻而忧虑地进了何光明的门了。何茂祥从来看不上何光明,曾经说过何光明狗日的不够人,在男女方面有时候连畜生都不如。我们守在外面的人,就听见里面乱七八糟地在吵,甚至还有打架的声。村民们平心静气,大气都不敢喘,觉得村里出了大事了,绝对的大事。因为南何村有头有脸的人都聚在一起,而且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这还不是明证吗?
到了半晌午的时候,里面的人都神色忧虑地出来了,田老大跟儿子田拴牢两个人脸上都是伤,神色黯淡,低着头,从何光明家里出来,谁都不看。
随后出来的是何茂祥,老汉唉声叹气地叨叨囔囔,不知所云。只有何光明他发妻最没样儿,披头散发地又哭又笑的,刚跑出门就让何光明抓着头发就拖进门去了……我却没见二妮出来,二妮的娃也没见出来过。
后来我听霍老六说出了这其中的因由,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确实已经超出了人们的预计和想象:原来二妮是何光明家老婆和田老大那次报复性的交合的产物,二妮本来就是田老大的种,拴牢也是田老大的种,从根子上说,拴牢和二妮是同父异母的两姐弟(二妮比拴牢大些)。两个人的私奔和结合,甚至生了一个痴呆的娃娃,根本就是乱伦的产物。
这个事情原先是从谁嘴里先传出来的,已经不可考了。而且听说二妮跟拴牢又怀了个娃娃,没生下来就胎死腹中,医院一检查,才知道俩人有血缘关系,根本不能结婚生子。何光明听到了风声,自己在外头风流快活,家里老婆跟人生了娃了,而且他还给人白养了这么大,咋能不窝火!
但如今最难肠的还要数田老大。自家的两个娃娃弄下这号事,早已经没有脸在南何村活人了。我见拴牢妈不无冷笑地在自家门口扫地,扫一会儿就停下来对着屋里骂:“这下把几辈子的先人都羞了!羞得好!你先人的坟头都不长草,都让你狗日的吃完了!”然后接着扫地,扫完一段时间想起来又骂。
拴牢妈扫完地,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墩子上喘着粗气,随后就进了门,一会儿工夫,就杀猪一样嚎起来了。拴牢他大田老大用一根麻绳把自个挂到后院的柿子树上了!
田老大死了以后,我好长时间不见拴牢出门,后来见了一回,拴牢背着行李出门熬活去了,在之后再没见回来过。田家屋里就剩了个拴牢妈,疯疯癫癫的,跟何光明老婆一样,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何光明也很少回塬上了,屋里就剩下二妮和何光明家老婆,二妮跟拴牢剩下的娃娃再没见过。有人说,谈判当天,就让拴牢他大摔倒地上摔死了。二妮也痴痴呆呆的,偶尔出门,见谁都是怯怯的,有人问她话,只是羞涩地一笑,扭头就跑。
有一回,何光明回到塬上,看着二妮越来越不成样子,也不好撵走,毕竟在自家屋里养了二十多年的人,再没有血缘,多少都有些感情了。最后何光明做主,把二妮送到了精神病院。没几年就病死到里面了。二妮入殓的时候我见过,瘦的剩一堆骨头……
我见了二狗:“羊肉还有哩吧?”二狗说:“多很着哩。那些羊没人管,在南坡都成了野的了。我在山洞里圈着哩,啥时候有工夫,咱再吃去!”我兴奋地说:“对!何光明家的羊,不吃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