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建军：给自己拔牙！

您知道解放前怎么拔牙吗？那时候医学不发达，连北平城都见不着几个正经的牙医，普通老百姓要拔牙，就只能找那种专门拔牙的摊位。

一条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广告绷子下就是拔牙的摊位，且逢集才能遇到。拔牙师傅又黑又瘦，手里拿着旱烟管坐在条凳上，一边抽烟一边贴着街边等买卖。

拔牙的设备也简单：一个条凳上面牢牢钉着一根铁钉，铁钉上系着一根细丝线，据说这细丝线里有钢丝，特别结实而又柔韧，还有火药若干。

有患者捂着脸来，跟拔牙师傅招呼一声，师傅也不多说，让来人张开嘴：“哪颗疼？”来人在嘴里指一指，师傅还不放心，用烟嘴把那几个疑似的牙逐个儿敲一遍，敲到病牙，患者疼得龇牙咧嘴，这才确定要拔掉哪一颗或者几颗牙。

拔牙师傅给病牙贴上记号，把来人领到条凳跟前：“骑着凳子！弯腰！”那人横跨着骑在条凳上，尽量弯着腰，师傅把细丝线的一头牢牢系在病牙根上：“闭眼，一会儿让你睁开你再睁。”丝线一头系在铁钉上，一头绑住了牙根，中间长度只有二尺有余，患者只能低头弯腰闭着眼，就如同要去亲吻肮脏破旧的条凳一般。

一切就绪，师傅在患者眼前的条凳上倒一小堆火药，手里拿着洋火（火柴），只听一声喊：“开眼！”患者眼睛睁开，火柴也正好被划着，且几乎同时点燃了一小堆火药，只听“轰”一声儿，明亮的火光瞬间燃起，患者还没弄明白状况就被这火光亮瞎了眼，吓得下意识抬头直起腰，早忘了自己的牙还被绳子绑着呢！“嘣”一声响，那颗病牙就被绑着的丝线给扯掉了。拔牙师傅指挥小学徒从后院舀一瓢凉水给患者漱口，这牙就算是拔完了。有的患者的牙实在结实，绷断了绳子的情况也很常见，甚至于绳子断了牙没扯下来，白受一次疼，就只能用钳子接着往下拔了。那种痛苦程度，诸公可以自行补脑。当然也有一下拔下好几颗的，患者也不怪罪，能拔下来的毕竟都是留不住的，留着可能还要疼，还不如早拔了。

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牙疼大多没办法处理，要么忍，要么拔。而瞬间的疼痛和长时间的疼痛相比，根本不在一个量级。在没有麻药的时代，拔牙的是勇士，忍痛不拔的更是猛士。除了女人生孩子，牙疼的级别算得上顶尖的痛感了。

我一直都是木了吧唧的性格，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写了这么多年的文章也没几篇能让人记住，唯独一件能让我吹牛逼吹到老的事儿就是自己给自己拔过牙。

当时牙疼到生无可恋，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我的黑眼圈大概就是那时候固定在我的眼周的，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对我不离不弃——长期疼下去而不能睡觉也不是办法，疼得已经眼前发黑、几近晕厥了，牙疼带动着整个脑袋乃至于半个身子都疼。

饭不能吃，又不能睡觉，持续将近一周，我的体重从49公斤直线下降到43公斤，1米80有余的身高，加上刚刚上了色的新鲜黑眼圈，往那儿一站就是标准的僵尸。

同宿舍的好友F君说：“老大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不是疼死就是饿死困死。”我想想也是，这要是再疼个三五天还真就没我啥事儿了。我把心一横，干脆拔了算了。后来一打听，拔一颗牙至少得三百多块。我当时一个月生活费也不过四百。要是去医院拔牙，疼倒是不疼了，得一个月没饭吃，饿呀！

思来想去，反正已经疼成这熊样儿了，再疼能疼到哪儿去？不行就不劳其他人动手了！这点儿活我自己就干了！巧就巧在隔壁宿舍的方岩刚买了一把尖嘴钳子，那玩意儿拔牙最合适，体积正好能放进嘴里夹到病牙，而且崭新还没用过。我眼前发黑地挪到隔壁宿舍跟方岩借钳子，他也没问我干嘛，直接扔给了我，顺便还问一句：“牙疼好点儿没？”我拿了钳子就往回返，头也没回道：“马上就好了！”

尽管决定了自己拔牙，但是第一次做，往往没有经验，我强忍住几乎无法忍受的疼痛，想了想拔牙需要的东西：一块小镜子，一块浸了凉水的毛巾，一把尖嘴钳子。我预计要流很多血，就在脸盆里备了半盆水。

一切准备就绪，我小心翼翼地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握着钳子，在嘴里寻找着那颗让我崩溃的病牙。一颗一颗敲过去，可算是让我给找到了，我颤颤巍巍地用钳子夹住了这颗在嘴里持续爆炸的“炸弹”，暗暗使劲，撕心裂肺的更严重的疼痛从病牙处开始向全身散开，我浑身虚脱，冷汗“哗”一下就下来了，我知道此刻不能半途而废，必须一鼓作气。于是，我强忍着剧痛，一狠心，一闭眼，心里暗叫：“走你！”生生把那颗病牙用钳子给揪下来了，上面还连着新鲜的血肉。整个寝室都充满了你血腥的味道。

尽管过程很残忍，但是拔下牙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轻松了，那种让人生无可恋的疼痛感以能够感知的速度在明显减弱，直到完全不疼，即使伤口处还在不断地流出血来。大概是因为发炎的缘故，那血都变成了黑色。

当时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低着头，任凭血水滴落在脸盆里，足足半个小时，整个脸盆都被血染得黑红。流血逐渐止住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疲倦，尽管这两种感受是完全矛盾的。我把满满一脸盆的血水倒进水房下水道，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困得走不动了。疼痛消失之后，困倦立即袭来，我放下脸盆翻身上床，倒头便睡。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我嘴角周围全是凝固的血痂子，匆匆洗了脸，试着咬了咬牙，感觉彻底不疼了，嘿！真好！我感受到重获新生一般的幸福。F君和Z君给我买回了雪糕，说冰块能止血。尽管我的伤口已经趋于愈合而不再流血，但我依然感激他们。

病牙拔掉之后，我的整个世界清净和轻松了，恢复了正常的状态。这是令我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情，拔牙如同一个神奇的开关，在忍痛拔掉坏牙的一瞬间，在黑色的血流出的一瞬间，那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疼痛戛然而止，其中的刺激和酸爽，甚至我自认为的幸福，一直让我记忆犹新。

很多时候，我总想写写牙疼的事儿，可是每次牙疼严重的时候，总没法动笔；牙痛好了，又不忍回忆曾经的痛苦，而且印象不如疼的时候那么深刻。这次在北京，又一次感受到牙疼的痛苦，半夜疼得睡不着，于是翻身坐起拿出电脑，把这段记忆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