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酷暑终有期,喧闹起悲凉

作者

雪桐

《红楼梦》是一部起始于夏天的书。

故事开篇的甄士隐梦醒时便是“烈日炎炎,芭蕉冉冉”。书中耳熟能详的名场面,一半以上都发生在夏天。贾宝玉和他的姐姐妹妹们在一个又一个夏天里经历了开心,也经历了失落。无论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喧闹还是“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疼痛,这些故事总归都是热闹,这些故事总归都是夏天里的故事。不同的是,前者是喜中悲,后者是悲中喜。

这其实和曹公的写作宗旨是一脉相承的。《红楼梦》是部大悲剧的书。作者用最平等的视角写尽了事件的起起伏伏,人生的高高低低。

极盛之时,总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因为热烈和繁盛,反而无人去想之后会如何。盛极必衰,这是个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又有几人在盛极之时,想过之后的衰败呢?虽然我们也都知道“花无百日红”,可眼看着花开红似火,却也只盼着如何才能让花期再延长。这都是人的贪念所致。

《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秦可卿死前给王熙凤托梦,说的那一番话,中肯里透着焦虑与无奈。但就算如凤姐般精明却也只是问:

“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

王熙凤贪恋的是权、财,她希望家族永远兴盛不败,她永远掌权,金银满箱。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没人会想到,或是没人会愿意想到,还有“盛筵必散”的一天。

而贾宝玉呢?同样是贪心的。他贪恋的是美好。他希望姐姐妹妹都守着他,用她们的眼泪埋葬他,一同化灰化烟。小戏子龄官无意中给他上了一课,让集万千宠爱的宝二爷知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最后也只是个人得个人的眼泪罢了。而宝玉的“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就发生在大暑节气。

大暑,夏日里的最后一个节气。极热、酷暑,是这段时光的注脚。伏天燥热中,一切都缓慢行进,似乎又是在停滞不前。好像有生机的也只是蝉鸣。那不知疲倦、此起彼伏的叫声,不断地、反复地提醒我们,只有它们才是炎热夏日的王者和主宰。可我们都知道蝉鸣之后不仅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秋日的来临。那响亮又烦躁的声音,即便再响,细听,也总有那么一丝无奈。每年的大暑伏天,我虽酷热难当,但也总心升凄然。越是喧闹,越是悲凉。

时节方大暑,忽若秋气生。喧闹的伏天里,总是有更喧闹的故事出现。

红楼二尤的故事,实打实地发生在大暑节气前后。尤二姐、尤三姐这段故事的细节,孰是孰非,也不是我们今天要来讨论的。私以为,红楼二尤的故事线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凤姐的侧写,是为了让这个大女主形象更加丰满的。所以,我且说一个大暑天里的名场面,“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王熙凤是十二金钗中除了李纨之外年纪最长的,也是整部书中着墨最多的人物之一。她的形象生动丰满,曹公用了正写侧写,明写暗写,把能用上的写作方法都用在了凤姐身上,给了这个人物非常大的施展空间。看到后来,我竟多次有这样的体悟,仿佛王熙凤这个小说中的人物活了,事情的推进不是作者在推进,而是王熙凤自己在演绎着。

王熙凤是荣国府CEO,杀伐决断,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她头脑灵活,口角锋芒,办事滴水不漏。可她那不争气的丈夫却在外偷娶了小老婆,让她颜面扫地。怎么样把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扳回一成,成为自己可以赢的筹码,这是凤姐的本事。其中大闹宁国府就是必须要演的一出戏,也是读者们不得不看的好戏码。

这是一段非常精彩的文字,只读文本,就可以感受到强烈的画面感。这段大闹,除了凤姐之外还涉及到几个人物——宁国府的当家人贾珍,他的儿子贾蓉,宁国府的女主人尤氏,还有一些妻妾丫鬟奴仆。总的来说,每人一个字的评价。凤姐闹,贾珍躲,贾蓉跪,尤氏忍,众人劝。我们且细细看来。

三十六计中有一计叫做“趁火打劫”。可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不如说是“纵火打劫”。因为这前前后后都是凤姐一手操作的。我们先来看看原文:

正商议之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个,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就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伺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了,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贾珍是个没担当的,他也着实怕了凤姐,所以脚底抹油溜了,留下儿子和媳妇顶雷。虽然这里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描写,但也活脱脱呈现了贾珍在凤姐面前的狼狈。

这里凤姐儿带着贾蓉走来上房,尤氏正迎了出来,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么事这等忙?”

凤姐照脸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我又是个没脚蟹,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来了你家,干错了什么不是,你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里,使你们做这圈套,要挤我出去。如今咱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一面说,一面大哭,拉着尤氏,只要去见官。

凤姐的口才连说书的女先儿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大段“台词”,不歇气,不倒口,相当于一大段贯口。虽有夸张,但句句在理,尤氏本就好性儿,这会儿除了忍着,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让我们再来看看贾蓉。

……贾蓉忙磕头有声说:“婶子别动气,仔细手,让我自己打。婶子别生气。”说着,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着自己说:“以后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众人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贾蓉这一番言行很滑稽,喜感很强,让一旁看着的下人们都忍俊不禁。他的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为了缓和气氛。当然,凤姐此行的目的也很明确,她不会跟那些家庭妇女似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撒泼打滚、发泄一通,她哭闹是为了下一步的行动铺路。看到贾蓉母子如此这般,这会儿其实可以见好就收了,但是她没有,她决定再加一把火,把大闹推向高潮。凤姐觉得现在只不过是在半山腰,她要登上山顶,俯瞰宁国府这几位,要把他们拿捏得死死的。《孙子兵法》有一篇“势篇”,讲的就是借势,占据绝对优势地位,争取战场主动权,凤姐干的就是这个事儿。

想把火拨旺,需要的是风,接下来助推这把火的风是这样吹的。

凤姐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给我背着?咱们只去见官,省得捕快皂隶来拿。再者咱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丈夫娶亲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我这里赶着收拾房子,一样和我的道理,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么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里。”

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只骂贾蓉:“孽障种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说不好的。”凤姐儿听说,哭着两手搬着尤氏的脸紧对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里难道有茄子塞着?不然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平安不了?怎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说着啐了几口。”

其实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个事儿,尤氏并没有怎么参与,她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决定权,凤姐之所以这么给她泼脏水,也是捏准了她懦弱的性格。揉搓完尤氏,又转过头来继续骂贾蓉。

……一面止了哭挽头发,又哭骂贾蓉:“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导子侄的。”

贾蓉只跪着磕头,说:“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儿子一时吃了屎,调唆叔叔作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如今我父亲正要商量接太爷出殡,婶子若闹起来,儿子也是个死。只求婶子责罚儿子,儿子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子料理,儿子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子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胳膊只折在袖子里’。儿子糊涂死了,既作了不肖的事,就同那猫儿狗儿一般。婶子既教训,就不和儿子一般见识的,少不得还要婶子费心费力将外头的压住了才好。原是婶子有这个不肖的儿子,既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儿子。”说着,又磕头不绝。

贾蓉母子这番低到尘埃里的认错,想来也是让凤姐平息了一些怒火的吧。凤姐此番来是胸有成竹的,所以,看到此等情况,觉得火借风势,已经着到她满意的程度了,这回可以见好就收了。

凤姐见他母子这般,也再难往前施展了,只得又转过了一副形容言谈来,与尤氏反陪礼说:“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才怎样得罪了嫂子。可是蓉儿说的'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还要嫂子转替哥哥说了,先把这官司按下去才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着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与婶子送过去,好补上的,不然岂有反教婶子又添上亏空之名,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子还要周全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

你看看,讹诈成功!五百两银子到手!这一仗打的是真漂亮!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以凤姐的性格,估计也是会略有得意吧,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凤姐又一通给尤氏摆事实、讲道理,又商量家里外面应该怎么处理,怎么才最好,凤姐一改刚才恨不得生吞活剥尤氏母子,一口一句嫂子,贾蓉也又是“好孩子”了,又说凤姐“欢喜了”。然后尤氏吩咐众丫鬟媳妇为凤姐梳洗理妆,又摆酒饭,亲自递酒拣菜。一场风波就在吃吃喝喝、一片祥和的气氛中草草收了场。

这一大段的描写堪称是不输凤姐 “恍若神妃仙子” 的登场开脸的描写,也是既“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之后的又一描写王熙凤的精彩章节。王熙凤一会儿是雍容华贵,处处得体的荣国府当家琏二奶奶;一会儿是杀伐决断办事能力极强的贾府CEO;现在又是打翻醋坛,毁人尊严,占着十足的理儿,却不给旁人留一点儿颜面的琏二爷的正妻。无论凤姐呈现的是哪一面,都是颐指气使,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看着她银票在手,看着她大权在握,无论怎么看,可能都无法想象她最终狱神庙时的悲凉。

看着她起高楼,看着她楼塌了,真真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啊!人在风光得宠之时,也确实很难想到自己也会有衰败之日啊。事实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凤姐最终的下场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是“一从二令三人木”的判词,总不会是好的。王熙凤的结局就是贾府结局的缩影,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公侯王爵之家衰败的根源。

我想,曹公应该是爱阿凤的吧。因为,安慰一个母亲,最大的慈悲就是让她的孩子活着。虽然每一个红楼之人都逃脱不了最后的悲惨命运,但是终究留余庆,凤姐唯一的女儿巧姐活了下来。

不知道巧姐以村妇的身份在茅草屋前纺线时,是否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那个炎炎夏日里,凌厉过人,口舌锋芒,曾何等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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