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中风物记

狭长的甘肃,东南有天水、陇南,气候温和,降水丰沛;西部是河西走廊,有祁连山雪水的灌溉。陇中,特指甘肃中部的定西、白银一带,气候恶劣,常年少雨,生存的确不易。但艰难的生存方式,却孕育了独特的民俗风情。随着社会的发展,一些民俗风物已经或者即将淹没在历史的烟云里,拣拾濒临遗失的民俗风物,令人思潮翻滚。
箍窑

箍窑,冬暖夏凉,结实耐用。箍窑的特色在于“箍”。从平地而起,全由土基子砌成。箍窑巧妙地运用了“拱”的力学原理。首先砌两面的侧墙,估摸高度差不多时,开始逐渐收缩,最终两堵墙在窑顶缝合,窑顶自然成圆弧形,穹顶裹上一层厚厚的麦衣泥浆,两边低处弄两道沟渠,用于防水。即使风雨侵蚀时间长了漏水,大不了再和些麦衣泥浆,裹上就是了。箍窑是个技术活,只有技艺高超的箍窑匠才能箍成。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箍窑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走出,现在已是相当的陌生了。残留的几孔,大多用来堆放牲口吃的干草,因此又叫草窑。
高房

不知什么时候起,老家人在庄窠的北角修了高房。没有月光的晚上,站在院子中心望去,北斗正好在高房顶上。
要修高房,先得箍一眼窑。箍窑非常坚固,顶上摸成平的,就成了高房的地基。为了牢靠,修高房时要慎之又慎,要修得十分轻巧。为了达到这个要求,高房的椽和檩一般都较细,最好是野生的钻天杨(这种木头轻,虫又不打。)其次,墙要砌得薄,一律是小型的专用土基子一层层砌上去。要紧的是,匠人必须是十分高明的,十里八乡就那么几个,得请几趟才顾得上来。匠人小个头,瘦腰身,敏捷如猿。那么高的房顶上就他一个人运作,小半天工夫,一座高房就修成了。搭了梯子下来,身上不粘一点泥。
人住在高房里面,可以四处瞭望。村里老榆树上的喜鹊窝,草垛上的麻雀,山坡上漫过的牛羊,都可尽收眼底;谁家的鸡下了蛋,驴唤着草,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过去,高房一般是年轻媳妇的卧室,光线好,明明亮亮,住在里面,不至于太寂寞。而今,老家的年轻媳妇大都去了城里,高房空荡荡的,大多快要倾圮了。
黄团长

那时有个说法是“不要怕,后面有个加拿大”。
据说我们那时吃的包谷面是加拿大来的,叫“供应粮”。那包谷也不是到粮站白拿,也要支付人民币,只是比市场上便宜些。父亲每月二十多元的民办教师工资就全部买成“供应粮”了。
刚刚包产到户,土地是瘠薄的,几十亩山地也很难养活一家七八口,几乎每天都要吃“黄团长”。粮站里买来的低价“供应粮”在磨坊里磨成面粉,用架子车拉到家里,就有吃的了。
大铁锅底放一个空心的瓦罐,给瓦罐里倒满水,烧开了,将调好的包谷面糊糊倒入瓦罐四周,盖上锅盖,用柴火烧得瓦罐里的水快要干了,停火,闷一会,一锅宣腾腾的包谷面倒馍馍就熟了。那么大一个厚厚的环形的馍馍,锅底的一面烙得焦黄焦黄的。起锅,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块,就是“黄团长”。趁热吃,挺香,焦黄的皮子更香。由于母亲在调面时放了点糖精,还有一丝丝甜味。
“黄团长”是一家人的干粮。爷爷去耕地时拿一疙瘩,看到太阳晒到东面山坡时,就歇缓一阵,吃个“黄团长”,喝点水,就算“缓干粮”了。吃完后又来了精神,继续鞭打快牛,一直耕地到中午。母亲去锄田时拿一疙瘩,看到草尖上的露水被太阳晒干了,就吃一块“黄团长”歇缓歇缓。我们姐弟几个上学时每人书包里一疙瘩“黄团长”,有时中午不回家,就吃那“黄团长”。“黄团长”贯穿了我们的生活,不吃它,就会挨饿,你说爱它不爱?说实在,天天吃“黄团长”,也会感觉乏味,但除了它,白面馍很少,一年吃不了几回。
那时有人说,这包谷其实是加拿大和美国人喂猪的,我们不信。美国的猪就那么尊贵?我们的猪多时吃的是豆叶子拌煮洋芋,最多撒点麦麸,哪能给它包谷面吃?只有年猪才能吃点煮豌豆,吃包谷是不可能的。
除了“黄团长”,包谷面还可以做成“棒棒”。包谷面用开水烫了,揉成面团,放在案板上擀,由于柔性差,只能擀成厚厚的一张。切了,就是包谷面“棒棒”。也不知母亲从哪里学来的:掐点嫩苜蓿,用猪油炒一下,倒水,待水开了,下入包谷面“棒棒”。那一锅飘着苜蓿叶的包谷面“棒棒”,舀在碗里,吃起来油津津的,真香。或许是猪油的香吧,或许是苜蓿的香吧,或许是三样组合的香。
时序过去了几十年,现在老家的梯田里尽是包谷,但人们却很少吃包谷面了。那么多的包谷,人们用来喂牛、喂鸡、喂羊。当然,更多的包谷,喂成猪了。我们终于相信:加拿大人和美国人用包谷养猪的事,并非虚言。
神仙炉子

小时候读到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酒也好,晚来的雪也好,但我更关注的是“红泥小火炉”。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炉子呢?是不是和爷爷的“神仙炉子”一样?
爷爷的“神仙炉子”也是红泥做的,也是一个小小的火炉。我亲眼所见,爷爷从河沟里挖来一堆红浆泥,找来一个钢圈,围着钢圈将红浆泥一层一层摸,就做成了一个厚厚的环形的红泥小炉盘。再找一个已经漏水了脸盆,里面也嵌了红浆泥,做成“神仙炉子”的底座。两样东西放在太阳下晒干了,“神仙炉子”就可以用了。找几片薄厚差不多的瓦渣,摆在底座上,然后将红泥小炉盘稳稳地放在瓦渣上。这样,小火炉就可以用了。因为有瓦渣支撑,下面有了风口,随便点火,火就会燃得很旺。
天还未亮,爷爷就起床了。摸一把脸,第一件事就是喝罐罐茶。撩起铺盖,将“神仙炉子”摆在炕头竹席上,找来一堆枯树枝,爷爷就开始笼火了。黑暗中划亮火柴,将煤油灯盏点亮。在炉盘钢圈里立几根柴,再找些细小的柴棍,在煤油灯盏上点燃了,放在钢圈里,就引燃了其他的柴。等火旺了,将蛐蛐罐放在炉盘上,不一会,罐罐茶就沸腾了。那时生活困难,喝茶很少有油馍,多时是一口熟面就一口极酽的茶,爷爷却觉得很过瘾,很满足。有时缺柴了,旺火上将湿柳枝烤一会,也会慢慢燃烧起来。湿柳枝放在火上“滋滋”响,有一股清香,和茶香、青烟混在一起,让老屋里很是温暖。最得劲的是老杏木。等到炉子里火烧得旺了,有了点火籽,就将一根壮实的杏木柴放入,火焰顿时冲到半空。冬天的早晨起来很冷,将小手笼在爷爷的“神仙炉子”上暖一暖,爷爷就会慈爱地在头上摸一把。
但很多时候醒来时,爷爷已喝罢茶外出劳作了。“神仙炉子”上坐着一个瓢子,瓢子里的水“滋滋”响,正好可以洗脸。
看似一个简单的“神仙炉子”,其实很巧妙地运用了燃烧的原理。感觉火不太旺了,用一根铁丝在风口拨一拨,拨出死灰,火就又旺了。有时,喝茶人急了,就将嘴伸在风口吹,火也会旺起来,但会弄得烟尘四起。
因为喝罐罐茶,大厅房屋顶的椽檩被熏得黑黑的,但这也好像是老主人的权威。有“神仙炉子”的喝茶人,才是有威信的一屋之主,家里只有最老的老人才配喝罐罐茶,小辈一般不敢僭越,要喝就要瞅着老人不在了,偷着喝一罐。那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最高待遇就是生着“神仙炉子”,烙几张油馍,让客人喝罐罐茶。客人坐在炕头,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喝罐罐茶,并赞叹道:“这炉子利郎(爱着火)”,爷爷就高兴得捋胡子。“神仙炉子”多,“利郎”的少,只有少数高手做的“神仙炉子”才会让人满意。如果炉子不“利郎”,一顿茶喝得烟熏火燎,主人脸上很没面子。
时序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铁炉子逐渐代替了“神仙炉子”,老屋里却没有了那种温暖的气息。那“神仙炉子”,也陪伴着爷爷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没有了“神仙炉子”,总感觉老屋里缺了点啥。无罐罐茶的早晨,有些冷清。
作者简介:木门月,本名赵国宝,甘肃作协会员,定西市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甘肃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散文作品散见于《飞天》《阳光》《散文选刊》等刊,著有诗集《把住村庄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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