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从李清照到沈祖棻(上)
文学
李清照像
从李清照到沈祖棻
——谈女性词作之美感特质的演进
(上)
作者:叶嘉莹
内容提要:在中国词史上,女性词作是伴随着男性词作的发展而演进的。它受到传统文化、个体才性、文体观念和女性社会地位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本文列举了以李清照、徐灿、沈祖棻等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及其词作,以此探寻女性词作由最初用自己血泪抒写的生命悲歌,到后来感慨家国沧桑变故的“诗化之词”再到可与男性词作齐观的“史家之词”、“学者之词”的演进历程。
关键词:李清照徐灿沈祖棻双卿
词有一种特殊的美感特质,跟诗是不一样的。诗是言志的,它本身的情意内容就有一份感动你的地方。杜甫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林则徐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它的内容、它的这种情意,就使你感动。还有就是它的声调。“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杜甫《秋兴八首》之一),它本身的声调就使人感动。因为诗歌是能够吟诵的,诗歌是一种直接的感发,是言志的,你在读它的时候,从它的情意、声调就直接得到一种感发。
可是词的兴起是很妙的一件事情,当然最早敦煌的曲子本来就是配合当时流行歌曲歌唱的歌词,内容是非常多样的,不管是贩夫走卒,你是做什么事情的都可以配合流行的曲调写一首歌词:你是当兵的,你就写当兵的歌词;你是带兵的,就写兵法的歌词;你是看病的,就写医药的歌词;你是征夫思妇,你也可以写征夫思妇的歌词。可是这样的歌词,大家以为它是市井之间的创作,文辞不够典雅,没有人给它印刷流传,所以大家后来都不知道了,因为它没有印刷,没有流传。一直到晚清在敦煌石窟的壁中发现了一些卷子,我们才知道原来当年有这样的曲子词。以前这些歌词没有刊行,最早刊行的一部集子当然就是《花间集》,而《花间集》编选的目的是给那些个诗人文士在歌筵酒席之间娱宾遣兴的。“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 [1],就是使在西园聚会的文人诗客用这些歌词增加他们游园宴赏的快乐,使得那些南国的美女不再唱浅俗的采莲的歌曲。其实那个时候这些歌词,它们跟诗是一种背离,是背叛。因为诗是我自己言我自己的志,可是词呢?是我给歌女写一首美丽的歌词,叫她去歌唱, 我不是言我的志。所以宋人的笔记小说就记载了一个故事,黄山谷喜欢写爱情的歌词, 有一个学道的人叫做法云秀就劝黄山谷说“艳歌小词可罢之”[2],他说香艳的歌词写男女的爱情,写美女跟相思的,黄山谷先生你不要再写了。黄山谷说“空中语耳”[3],这是空中语,我写美女不见得是我真的爱上一个美女,我写相思也不见得就真的有相思, 这不过是空中的莫须有的歌词。
那么这样的歌词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其实我们中国的词学从宋人的笔记开始一直都在探寻,这样既没有言志的价值也没有载道的理想的美女跟爱情的歌词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大家都在想,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可是理智上虽然没有想出一个道理来,却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以前也讲到的李之仪的文章写到:“(小词)语尽而意不尽”[3],语言说完了,而意思没有完;“意尽而情不尽”意思都说完了它的情味还有,不尽之处就引起读者很多的联想。这很多的联想一个是它语言的微妙,还有一个是写作者的身份的微妙,我说是“双重性别”。《花间集》五百首歌词,十八位作者统统是男子,有一个女子吗?一个也没有。而里边的歌词却大都是用女子的口吻写的,女子的形象、女子的感情、女子的语言,这就是“双重性别”。“双重性别”所以就妙了,因为就性别文化而言,一般社会中,对于男性原有一种性别文化的期待视野。做为男子,社会对之便自有一种科第仕宦的预期,作者有此预期,读者也有此预期,所以对男性所写的女性就自然引发了托喻之想,这是“双重性别”之作用所以形成的性别文化之背景。你想,如果我们作为一个妇女说“懒起画蛾眉”这个很简单,就是这个妇女懒起在画眉。可是是个男子说的“懒起画蛾眉”就引起读者很多的联想,说这个就是有屈原的意思。屈原就以美女自比,“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屈原《离骚》),这里边就有托喻,是感士不遇,是一个人写自己的才华不被人欣赏,这是“双重性别”的作用。还有呢?就是“双重语境”的作用,“语境”就是语言的情境,你在什么样的情境说的这句话,怎么会是双重的语境呢?在晚唐五代,干戈扰攘,颠沛流离,其中有两个地区能保持小范围的安定, 而且生活也比较富庶。一个就是南唐,一个就是西蜀,南唐西蜀这两个地方,小环境当时是安定的,是富庶的。而且南唐西蜀的君主都是浪漫的,都喜欢文学艺术,喜欢歌舞宴乐,所以小范围里边他们就在填写歌词。冯正中写到“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冯延巳《鹊踏枝》),他写的是伤春的小词,可是张惠言说他是“忠爱缠绵”[5]。香港的饶宗颐教授说这是“鞠躬尽瘁,具见开济老臣怀抱”[6],为什么?那就因为冯正中处身的小环境。《阳春集序》记载:“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依丝竹而歌之。”[7]冯正中喜欢宴乐,是在宴乐之间演唱这些歌词。可是呢,冯正中身为南唐的宰相,他身负着国家的安危,朝廷里面有党争,进不可以攻,退不可以守,所以他忧思烦乱,他显意识说不出来的话,就写在伤春怨别的小词之中。unconsciously, subconsciously, 无意识的、潜意识的有所流露。而读者也因为他有这种双重的语言环境,说他是“忠爱缠绵”,说他是“鞠躬尽瘁”。所以小词给读者很丰富的联想,一个是因为它有“双重的性别” 一个是因为它有“双重的语言环境”。像韦庄的《菩萨蛮》“红楼别夜堪惆怅”张惠言也说它是“留蜀后寄意之作”[8]。他怀念的是当时他所离别的“绿窗人似花”的那个美人,可是他也说了“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他也怀念他的故国。所以双重的语言环境就使得作者既在无心之中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也使读者从双重语境之中想象它有另外一层意思。
当男性的像《花间集》这样的作品出现的时候,男性的词作对于男性的诗歌传统是一种背离。诗是言志的,而且中国所说的“志”还不只是你的悲欢哀乐的感情而已。“志”,孔子说“盍各言尔志”(《论语公冶长》,“士志于道”(《论语里仁》,这个“志”里边有一种理念在其中。如果你把《唐诗三百首》翻出来,朱自清先生也写过《怎样读〈唐诗三百首〉》,所有引的那些例证,那些个读书人,那些个男性的作者所想的是什么?“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孟浩然《临洞庭》),“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都是希望有一天能够仕宦的,得志就要兼善天下,或者退隐就要独善其身。也有的先要追求隐,说“南山有捷径”先得高名再去追求厚禄;也有的是得了厚禄以后, 归隐去享受我的余年。总而言之你看男性的作者,多多少少,正正反反,他所牵涉到的是“仕”与“隐”的冋题,正如Shakespeare所说的“To be , or not to be” (Hamlet)。你是做官还是不做官,是“仕”与“隐”的问题。可是女子有这样的资格吗?女子能够想到我是要修身齐家,以后我是要治国平天下的吗?哪一个女子配有这样的理想?哪一个女子敢有这样的理想?所以弹词的故事说,孟丽君女扮男装考中了,也做了官,一旦人家发现她是女子,就老老实实回家去相夫教子,要延续后代,侍奉公婆,就没有资格追求治国平天下的志意了。所以在言志的诗篇里边,女子一直处在不利的地位,你没有资格跟那些言志的男子争一日之短长。
我们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词”这种文体,是女性的形象,女性的语言,女性可以写自己的伤春怨别。可是古代的女子哪一个有谈爱情的自由,没有啊!女子就是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如果没有延续后代,就犯了“七出之条”。至于谈爱情,哪一个女子有胆量去谈爱情。所以诗呢,女子虽然作,可是作不过男子,因为他们男子都有志可言,女子无志可言。你说写小词,男子可以写爱情的歌词,男子可以用女子的口吻写爱情的歌词,温庭筠说:“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菩萨蛮》之六)“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菩萨蛮》之十)他是写一个女子对男子的怀念。女子不能写这样的感情,尤其是良家的妇女,所谓缙绅之家的妇女。我刚才说我的讲题是从李清照到沈祖棻,李清照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她写自己的相思爱情她说“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说“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她写她的相思,而且是对她丈夫的相思,这本来是合乎礼法的。可是宋朝有一个人叫王灼,写《碧鸡漫志》的,里面讲了很多关于词的故事,王灼的《碧鸡漫志》就批评李清照的歌词,说“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9]。陆放翁的《渭南文集》写了一篇《孙夫人墓志铭》,有一位孙夫人,小的时候非常聪明,很有才华,李清照想要收她做弟子,也要教她填词,孙夫人家里的人不同意,连孙夫人自己都说不可以跟李清照去学填词。
所以你就看,写诗女子写不过男子,写词女子根本就不敢写,所以最早期的歌词就是歌妓之词。歌妓一天到晚就唱这些歌词,她们熟悉这些个调子,敦煌曲子也是歌妓之词。“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望江南》),天上圆的月亮像一团白银,“夜久更阑风渐紧”夜很深了,风吹得越来越紧了,“为奴吹散月边云”你这个风啊,就替我把天上的云彩吹散,把月亮露出来,“照见负心人”照见那负心的人。“我是曲江临路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望江南》),真正的女子写歌词就是骂那些男子的负心。可是男子写歌词都是女子怎么样对他相思,怎么样对他怀念,从来也不骂他负心。这是早期的“歌词之词”,歌女都是通过这样的歌词抒写她的不平、她的悲哀、她的痛苦。偶然有士大夫人家,有一个女子也写了歌词,那是什么?那是因为她遭遇了最大的不幸,她平常不像一个男子舞文弄墨,歌筵酒席之间你喝一杯酒,我喝一杯酒;你点一支曲子,我点一支曲子;你写一首歌词,我写一首歌词。男子这样做了,女子平常不敢写这种爱情的歌词,只有当她遭遇了非常悲哀痛苦的经历,她内心的悲哀痛苦没有办法表示,于是才偶然留下了一首歌词。我说过在中国古代“女子无才便是德”《红楼梦》里面薛宝钗不是劝林黛玉说你是不可以写诗的,尤其不可以流露到外面去给人家看见。所以宋人的笔记偶然记载了一些女子的歌词,都是女子在极大的不幸痛苦中偶然写下的作品,如: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孤负东风。
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哪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幼卿《浪淘沙》)
这是宋人记载的故事,这个女子幼卿有一个感情非常好的亲戚,一个男子。后来因为她的父亲不满意不赞成,两人就分别了,她的表哥就另外结了婚,这个女子也结了婚。然后有一天在路上碰到这个表哥,她想跟表哥打一个招呼,表哥骑着马过去,连理她都不理,所以是“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哪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因为她有一段悲哀的感情故事,所以写了这首词。这首还不是最悲哀的,再看戴复古妻的一首词。戴复古是宋代有名的诗人,他本来在家里已经结过婚,后来在外面有一个有钱的人家欣赏他的才华,要把女儿嫁给他,当时他隐瞒了,没有说他结过婚,就跟第个妻子结了婚。可他毕竟是有了家室的人,所以他就怀念他的家人,被他第二个妻子发现了,也被他的丈人发现了。他的丈人很生气,就要责备他,可是他第二个妻子对他感情很好,很同情他,看到他有以前的妻子,便不再留他,于是就写了这首歌词把戴复古送走了。词是这样写的: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
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填土。(《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我是欣赏你的才华,可惜只是我自己没有福分跟你在一起结为夫妇,我没有办法把你留住。“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我想写一首给你送别的词,但是我真不知道从何下笔,我几次写了,几次把我的纸揉碎了,我怎么忍心写下这样断肠的词句呢? “道傍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要送你走,你看那路旁柔丝飘拂的杨柳依依,“柳”有“留”的声音,可是千丝万缕的杨柳也留不住你,而且那千丝万缕的长条也抵不住我内心离别的愁绪。“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这几句有人说是后人添的。“指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当年你跟我结婚的时候,你也曾经指天誓日,说过天长地久不相背负的,那不是梦中的语言,可是现在你毕竟已经结婚,你有家室,你要走了。“后回君若重来”如果你再有一次回到这里来,“不相忘处”如果你没有忘记我,还怀念我们当年的一段感情,“把杯酒、浇奴坟土”你就拿一杯酒浇在我的坟土上。这个女子后来就投水死去了。所以女子没有资格、没有胆量写爱情的歌词,早期的那些女子都是在极大的不幸痛苦中用血泪写自己的歌词,是真的悲哀痛苦,无可奈何的时候,偶然留下了一些歌词。
李清照像,清代崔错绘
时代当然是不断地在演进,下面再来看李清照。在时代的演进中,李清照是个很幸运的人,她的父亲李格非是有很好的才学的,所以她小的时候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而她的丈夫赵明诚也是有很好的才学的,两人在一起看金石画册,写了《金石录》,“赌书消得泼茶香”(《浣溪沙》),这是清代纳兰性德对他们的羡慕和赞美。中国古代如果一个女子能够成名,如果能有作品留下来,一个就是她家庭的教育。像我们说能够续成《后汉书》的班昭,还有像能够替他父亲蔡邕整理书籍的蔡文姬,是她们的家庭有这样好的教育,而她们完成了自己。因此说,造成一个女子有很好的文学成就的,一个是她家庭的教育,她先要受过很好的教育,她才能够有能力来写作。你看看蔡文姬留下的作品《悲愤诗》跟戴复古妻一样是用她的血泪写成的,是用她平生不幸的生活写成的。她丈夫死去了,后来到了匈奴结了婚有了儿子,又跟儿子分别回到自己的故乡,回到故乡后曹操给她配的一个人叫做董祀,董祀犯了法,她还要替她丈夫求情。而你看看历史上竟没有蔡文姬的传,写的是董祀妻,是她那个犯法的丈夫的妻子,没有她自己的名字。这就是女子当年的地位,所以她们这些诗篇真是用她们的生命、她们的生活、她们的血泪留下来的。李清照是比较幸运而且是比较有勇气的,是个勇敢的人,所以李清照大胆写了很多首好词。可是在当时,一个是社会上女子的地位,一个是女性词的演进还与男性词的演进是互相影响。在李清照那个时代,宋人的笔记记载有李清照的《词论》,她说词“别是一家”像苏轼、晏殊、欧阳修这些人作词“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10]。所以李清照有一个观念:词一定是婉约的,声调一定是要和谐的,只能写闺房之中的事情。
李清照像,王西京绘
李清照也经历了一段国破家亡的悲哀和痛苦,北宋沦亡,她的丈夫赵明诚也死去了,所以她在诗里边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渡淮水”(《打马图赋》),写出这样激昂慷慨的辞句。你看她写的《金石录后序》完全看不到一点妇女之气,完全是男子之气,非常典雅的。所以女子受了男性的教育,就有这种男性的笔墨可以写出男性化的作品来,可以写出激昂慷慨的家国的悲慨来。可是李清照的观念不是如此,你的能力是一个问题,你的观念是另一个问题,她的能力可以写,她在诗里边写得这样激昂慷慨,然而她在观念上认为词不能够写这样的句子。像苏东坡“大江东去”之类的是“句读不葺之诗尔”那不是词。所以李清照也很妙,她有她的成就。
同样是写破国亡家,写家国的败亡,我还想举另外一个女子,就是清朝初年的女作家徐灿,我们可以把她们做一个比较。李清照写得很妙,她把国破家亡的感慨不是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有两首词,一首长调《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这是说她南渡以后的那种寂寞的生活,所以她就回想到从前:“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云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真是国破家亡,人事全非,她写得非常委婉,她不是正式地写国家的悲慨。另外还有她的《南歌子》,我觉得写得更妙: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我认为《南歌子》是李清照很有特色的一首词,就是她把国破家亡不明白地写出来。她说:“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我认为这头两句写得非常好,本来是国破家亡的沧桑的变故的悲慨,她没有说,她写的是一个庭院。天上的星河转,我们说地球有自转,有公转,所以天上的星星跟银河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它的方向是不同的。“天上星河转”季节改变了,“人间帘幕垂”秋天又来了。“银河掉角,要穿棉袄”这是我老家北京的一句俗话,表示星象与季节气候的关系,冬天厚厚的帘子就垂下来。“凉生枕簟泪痕滋”觉得在你的枕席之间一片凉意升起了,就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多少国破家亡的感慨,她不正面写,“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漫漫的长夜什么时候才是天明?“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写得很好!“翠贴莲蓬小”莲蓬荷花都零落了,莲蓬是小小的莲蓬,什么叫“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呢?她后面的第三句“旧时天气旧时衣”给我们一个提示,所以前面的两句既是天气,也是衣服,翠贴的莲蓬小,是秋天了,“菡萏香销翠叶残”,荷花荷叶都零落了,莲蓬露出在水面上。至于“金销” 一句,这个“金”呢,可以说是金风,是秋季,秋季是金,是肃杀之气,金风使得荷叶也残破了,贴在水面上的荷花,零落后的小小的莲蓬,金风萧瑟,荷叶残破。上两句是写外界的景物,但同时也是写她的衣服,衣服上有贴绣。这个“贴”字有两种可能:一个是熨平了,熨贴;一个是贴绣,绣在衣服上的图案。我衣服上绣有荷花荷叶莲蓬,翠贴也磨损了,金线也脱落了,我衣服上的贴绣是零落磨损了,“旧时天气旧时衣”又到了旧时的秋天的天气,我还穿着我旧日的衣服。“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可是我的感受我的情怀跟当年再也不一样了。她当年跟赵明诚在一起,赵明诚从太学回来,买来古玩书籍,买来小点心果物,在一起欢笑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说“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永远回不到从前去了。她是写国破家亡,她是写沧桑的悲慨,但是她不用慷慨激昂的调子来写她的悲慨,她用非常女性的语言来写她的悲慨。
李清照与赵明诚
当然李清照毕竟是一位学问很好的女作家,你看她写的那些个诗文就有一种激昂的志气,她还有一首小词《渔家傲》也表现了这种志意: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她可能是写实,也可能是想象。也许有一天的早晨,看到天上都是云海,天上的云像一层一层的波浪,“星河欲转”天上的银河好像在转动,云彩从银河上飘浮过去好像多少船帆,看着天上的浮云在银河上飞动,那么高远,那么渺茫,好像我的灵魂、我的精神也随它飞到天上去了。“仿佛梦魂归帝所”好像我的梦魂走向帝所,“帝”是天帝,是天上的主宰。“闻天语”而且我好像听到天帝在跟我说话,说的什么话?是“殷勤问我归何处”你李清照何尝没有才华呢,你的一生一世完成了什么?你最后的归宿又是什么?天上的天帝如此之殷勤,如此之多情,“问我归何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问自己你将来归向何方。“我报路长嗟日暮”,我就回答了天上的天帝,我这一生走过来不是容易的,我走过了遥远的路,经过国破家亡,走过几十年人生的艰苦的路途,而现在我是衰老迟暮了,我李清照完成了什么?她说“学诗漫有惊人句” 我是学过诗的,我也觉得我写过一些个不错的诗句,“漫”是徒然,你真的完成了什么?你留下这些诗句果然就是你的意义和价值吗?所以她说“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这是《庄子》中的故事,说北海的鱼变成一只鹏鸟,鹏鸟就带起九万里的天风飞向南溟去了,如果有九万里的风飞起,我就像那个鹏鸟一样地飞起来。“风休住”我希望那九万里的风不要停下来,如果中途风停下来,我就会跌下去,“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希望能够有一只小船把我吹到海上的三山那里去。这是她迟暮老年时回想她一生所产生的飞扬的想象和感慨,这是李清照。
(未完待续)
注释:
[1]欧阳炯《花间集叙》此据李一氓《花间集校》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
[2][3]见释惠洪《冷斋夜话》卷十’据《宋元笔记小说大观》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3 页。
[4]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姑溪居士文集前集》卷四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张惠言《词选》唐圭璋《词话丛编张惠言论词》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12页。
[6]饶宗颐《人间词话平议附说》《文辙一文学史论集》下册,台湾学生书局1991年版,第44页。
[7]李清照《词论》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94页。
[8]张惠言《词选》,第1611页。
[9]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词话丛编》,第88页。
[10]李清照《词论》,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引,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年版, 第194 页。
[作者简介]叶嘉莹,号迦陵,女,1924年生。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现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发表过专著《迦陵论词丛稿》等。
[原载]《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
“和鸣记”此前推送的叶嘉莹先生的文章:
和 鸣 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