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口名士傅日炯

傅日炯（？—1646年），字中黄，湄池人，邑诸生。幼年失怙，母子相依为命。他勤奋好学，少年早发，因侍奉母亲而成为远近闻名的孝子。

成年后，傅日炯赴京城游学，在那里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就有上虞倪鸿宝（元璐）、山阴祈彪佳（世培）、贵州杨龙友（文骢）等诸多名士。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交八方友，使得傅日炯的学问更加渊博，诗文大有长进。诗文之外，傅日炯还擅长绘画，他的山水、松石，融汇了沈周和唐寅的风格。

傅日炯是个儒生，虽未走上仕途，也不食朝廷俸禄，但他满怀忠君报国的志向，拥有独到的政治见解，故而为时人所器重。当时，担任御史的祈彪佳就十分敬仰傅日炯，两人经常把酒临风，诗文唱和。只要一提及忠孝节义的话题，傅日炯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这让祈彪佳对傅日炯的才思愈发钦佩有加。所以后来，每当祈彪佳向朝廷起草奏疏时，必先让傅日炯过目并指教。

傅日炯所处的明朝，已濒临岌岌可危的地步。当时，崇祯皇帝处于“阁臣丛脞、疆吏不和”、“寇氛日炽，苍生涂炭”的难堪局面。大学士们暴露出徒有虚名的本质，人人表现得细碎而无大略，而负责镇守一方重责的地方官吏却在闹不团结，导致外敌虎视眈眈，老百姓陷入灾难。如此内忧外患，崇祯皇帝始终找不到破解之法。

傅日炯位卑未敢忘忧国，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首《书闻杂感》长诗，将一腔热血付诸笔端，抒发自己“草茅欲献狂瞽策，愿闭关门莫战胡”的治国方略。此诗一出，被忠义之士广为传诵，人们惊叹傅日炯的忧国忧民之心，认为这样的思想境界，怕是连诗圣杜甫都要望尘莫及了。但遗憾的是，朝廷里的人在读过傅日炯的诗后，却是付之一笑，说傅日炯是个“狂生”。

滞留京城，壮志难酬，傅日炯最终选择回家。说起那次回家，却是“孝”的触发。一天，傅日炯爬上北京西山，登高望远，当看到天上白云层层飘荡时，突然就有了“望云思亲”之感，他想到了老家，想到了老娘，想到人子还须尽一份孝道……想到这里，傅日炯的游兴荡然无存，他速速回到住处，卷起铺盖就南还故乡。

傅日炯回到家乡，除了尽孝，并没有让自己闲下来。当时，正值全国著名学者刘宗周在绍兴讲学。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浙江绍兴人。因其曾在蕺山讲学，人称“蕺山先生”。他学问渊博，秉性正直，是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也是宋明理学的殿军，在知识分子中声望很高，且弟子众多，曾培养出许多杰出人才，如黄宗羲、陈確、张履祥、王毓蓍等。傅日炯为蕺山先生的民族气节所感染和激励，于是毫无悬念地成了刘宗周的入室弟子。当时湄池傅氏家族里的蕺山弟子，除了傅日炯，还有傅均、傅商霖、傅雨三人。

傅日炯向来对圣贤人格的追求孜孜不倦，如今来到蕺山门下，对于刘宗周提出的“今天下非无才之患，而无本心之患”、“明圣学以端治本”、“躬圣学以建治要”、“崇圣学以需治化”这些儒家经世致用的主张更是心领神会。在蕺山，傅日炯完成了灵魂上的又一次升华，他在蕺山先生那里，找到了儒生尽忠报国的最佳答案。

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甲申之变”是亡国之痛，各地志士仁人纷纷以死殉国。傅日炯熟读《离骚》，对屈原的人格魅力心仪已久，如今又领受了蕺山先生的教诲，深埋于内心深处的以死尽忠、保全人格的“汩罗之志”越来越强烈。但是，想到老母亲健在，自己尚需尽孝养之责，则又让他的以身殉国犹豫不决。

傅日炯苦苦地煎熬着，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段痛不欲生的时光。他整天慷慨悲歌，吟咏着一首发自肺腑的诗歌：

国耻未伸，母命如线。势不可为，发肤将献。

畜固难存，剃亦羞见。赍志已濡，死不当殓。

这是忠孝不能两全的无奈之情。故国沦亡，儒士岂能苟且偷生？以身殉国才是最好的出路。但因为要孝养老母，亡国之耻无法得到洗刷。如此苟延残喘地活着，除了羞耻仍是羞耻。报国的理想无法如愿，就算死了也会死不瞑目。

这首诗很快就传到了母亲的耳朵里。知子莫若母！傅日炯的母亲知道儿子的痛苦在于两难，因为无法抉择而整天借酒浇愁。她再也不忍看见儿子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特地跟儿子说了一番话，解开了儿子心头的那个结。

母亲说：“忠孝不能两全，从古到今，历来如此。”母亲接着告诫儿子：“少喝点酒，酒醉人糊涂，到时候就算你真的殉难了，人家还以为你是喝酒喝死的呢。”母亲的态度已十分明朗，傅日炯对母亲的大义和见识感激涕零。

弘光元年（1645年）五月，清兵攻破南京，福王被俘遇害，潞王监国。六月十三，杭州失守，潞王降清。六月十五午时，刘宗周听到这一消息时正在进膳，他推案恸哭：“此予正命时也。”于是决定效法伯夷、叔齐，开始绝食。他说：“至于予之自处，唯有一死。先帝（崇祯）之变，宜死；南京失守，宜死；今监国纳降，又宜死。不死，尚俟何日？世岂有偷生御史大夫耶？”当时江南士大夫纷纷降清，做了贰臣，玷污名教，背叛了平时所学之道。刘宗周要以自己的行动，成就自己的人格，为衰世做一表率。弘光元年（1645 年）闰六月初八日，刘宗周绝食两旬而死。

傅日炯得知先生绝食的消息后，再也坐不住了，他内心的“汩罗之志”终于喷薄而出。

那是一个雨天，傅日炯胡乱地戴上一个斗笠，魂飞魄散地从家里出来。他叩开了傅雨家的大门，叫傅雨拿酒来喝。空气凝固了，只见傅日炯将一杯杯酒灌进胸膛。末了，他定定地看着傅雨，突然仰天长啸，喊出一句：“桓山鸟啊，你为何叫得那么痛苦？”一旁的傅雨虽以沉默相伴，但他其实早已洞穿傅日炯的心思，傅雨接上一句：“你是在担心老母亲没人奉养吧？”傅日炯眼睛一亮，说：“你不愧是我的知心朋友。”傅雨说：“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奉养你的母亲，我义不容辞！”傅日炯好生感动，又是挥泪，又是泣拜，然后匆匆离开了傅雨家。

他继而来到了从叔傅均的家里。他对傅均敞开了胸膛：“刘先生已开始绝食，我们理当像先生那样舍生取义，唯有一死，才不枉读了那些圣贤书。”傅均与傅日炯虽是叔侄辈，但也胜过志同道合的兄弟。至于他与蕺山先生，更是情投意合所以，对于舍生取义的壮举，傅均不仅打心底里赞同，而且自己也有同样的打算，遗憾的是，傅均的母亲不同意儿子殉国。

傅日炯不再犹豫，犹豫不是大丈夫。他头戴孝巾，身披麻衣，来到祠堂，向祖宗祷告，他在祖宗面前陈述了自己的思想，交代了殉难的时辰。与祖宗作别后，傅日炯来到母亲家里，他要与母亲作最后的告别。

母亲钱氏早已揣度了儿子的心思，竟提前为他准备好了酒菜，还使唤小孙子前来侍候斟酒。桌子上放着满满的三杯酒，母亲让傅日炯一杯杯喝下去。母亲强颜欢笑，言谈里却流露出对儿子为国殉难、舍生取义的庆贺。倒是傅日炯，当他准备喝第三杯酒时，竟突然跪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了。母亲问儿子为何不喝？傅日炯含泪回答：“儿子以一死图快乐，却留下母亲在世上悲伤，我不忍心喝这杯酒啊！”母亲说：“你喝吧！我为你的忠义感到骄傲，怎么会悲伤呢。”得到母亲坚定的回答后，傅日炯一昂头，终于将人生的最后一杯苦酒喝了下去。

这是母子之间的一场生离死别。傅日炯去意已决，但面对母亲，却依依不舍。他拿起酒杯去清洗了一下，然后倒上满满一杯酒，郑重地献给母亲。傅日炯端着酒说：“请母亲不要因我的死而痛苦。”母亲露出艰难的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这样，你劝我一杯，我敬你一杯，把生离死别的痛苦，一口口艰难地咽下。

时辰已到，傅日炯让母亲坐在堂上，自己跪在地下，接连叩了四个响头。

傅日炯站起来，脚步缓缓地移出家门。他一步三回头，母亲掩面涕泣。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还是母亲发话：“儿啊，你别再回头啦。”

傅日炯径直来到湄池江边。他想起江中有一块石头名叫“罩罗石”，挺直平削，于是朝着罩罗石走去。他边走边唱：“世污浊兮湄江清，人善时兮罗石古！唯伊人兮客何方？逍遥此兮石上旅！”吟唱完毕，傅日炯投身湄池江，唱彻了响绝寰宇的悲情。

第二天凌晨，即1646 年六月初三日，人们在湄池江中发现了傅日炯的遗体，只见他端坐在罩罗石上，衣冠齐整，身姿挺拔，唯独脚上被水流冲走了一只鞋。傅日炯完成“汩罗之志”，比蕺山先生刘宗周绝食而死提前了五天。

傅日炯殉难的消息很快传开，从弟傅商霖听闻后，一声长叹：“作为从弟，我该何去何从呢？”既而赋诗一首，诗曰：“子有慈愇白发亲，因来痴种谬讥人。不知子立千秋节，即是千秋孝养人。”赋罢，即与诸生王三善，同入化成山，两人选择绝食，七天后同时饿死。人们在傅商霖的衣带间发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讵云庶士，可以偷生？”傅商霖，成为继傅日炯之后，又一个“移孝作忠”的可歌可泣的英雄。

傅日炯死后，傅均与傅雨一起奉养傅日炯的母亲，直至终生。

越人为傅日炯的忠义所感动，将傅日炯的神主供奉在绍兴殉节祠（即今绍兴渡东桥）。傅日炯成为明末殉国的忠义人士，载入《明史》和《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入祠士民》，成为明朝诸暨尽忠报国的民族英雄。

张岱在《越人三不朽图赞》中称颂傅日炯：“斯人也，能痛饮酒，而熟读《离骚》，是真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