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蛇为伍
我以前有位同事,有个跟某名人一样的毛病:怕蛇。那位名人很喜欢看好莱坞电影,但十分怕蛇,只要电影里出现蛇的镜头,身边的人就“奋不顾身”地赶紧把它挡住。我那位同事怕蛇,但没有人为她挡荧屏,要是电影、电视里出现蛇,她自己就拧转脑袋。但有一次出了点意外,她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电视,荧屏里一条蛇突如其来张开大嘴扑过来,她居然吓得昏倒在地。
人之所以怕蛇,大概是因为这种动物长相丑陋,抓在手里湿滑冰凉,像拧一块油腻的湿毛巾,而且还有毒。虽然不是所有的蛇都有毒,但一见到蛇都不由自主想到是毒蛇,那些无毒的蛇被毒蛇连累了,就像好人被坏人连累了,弄得大家都把陌生人当成骗子来提防。
我小时候见过各种各样的蛇,但认得的只有寥寥几种,像草花蛇、黄梢蛇、南蛇、水伏蛇、“竹叶青”、“金包铁”、“银包铁”(又叫“笸箕夹”)、“饭铲头”(吹风蛇)等几种。我始终克服不了对蛇的恐惧,除了有一次捉黄鳝时把一条水伏蛇从洞里拽出来,像抓着一柄烧红的铁钳赶紧撒手,连鱼篓也不要,连滚带爬从水田里跳到田埂上,浑身一阵一阵“筛糠”,另外还出过一次洋相:钓蛤咩(小青蛙)时沉甸甸的提不起来,以为钓到一只大青蛙,殊不料从草丛里拽上来的竟是一条扭动着的蛇,吓得把钓竿一扔,落荒而逃。
其实蛇应该更怕人才对。“见蛇不打三分罪”,那时候蛇跟当年的麻雀一样被视为“公敌”,人们遇到蛇是不会高抬贵手的,除非它逃得快。有人说那时候野生动物多,生态如何如何好。生态的确比现在好,毕竟没有现在这么多工厂、汽车,但野生动物多,不是保护的结果,而是农田还没有用太多农药和化肥。蛇的日子绝对不比现在好过。要是蛇会像崔永元弄一个“口述历史”,那个时代就是它们的“黑铁时代”,因为没有“生物链”之类概念,加上大破“四旧”,不把杀生当禁忌,人们见蛇就打,路上经常会见到被打死的蛇。如果有“诗蛇”,相信会写出诸如“卧尸未寒血半凝,冤魂怨魄无名留”之类的诗。
那时候动物都按照“丛林法则”听天由命地活着。人们常说“蛇鼠一窝”,其实“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蛇鼠是不可能一窝的,蛇是老鼠的克星,蛇呆的地方不会有老鼠的踪影,除非老鼠想找死。有意思的,老鼠怕蛇,老鼠的天敌猫更加怕蛇。猫遇到一条蛇,会吓着弓起身体,色厉内荏,然后像歌里唱的“帝国主义”一样,夹着尾巴跑得无影无踪。上学或趁圩经常能听到路边草丛传出一声弱似一声的惨叫,那是一只老鼠或青蛙被蛇咬住。那声音凄厉悲惨,听到过的人都忘不了,“绝望”两个字像石头一样可感可触。
蛇像老虎一样,“占山为王”的意识很强,某条蛇或某一家蛇一般都“盘踞”一个地方。经常能看到捉蛇人,他们无一例外地戴着一顶桐油竹笠,扛着一根长竹竿,腰里斜挎着一只竹箩,有的还别着一个小布袋,里头装着盛有蛇药的小瓶子。捉蛇人有一种特殊本领,能“无中生有”地发现蛇路,顺着找到蛇的藏身之所,挖洞捉蛇;如果洞太深,他们也有办法:用干稻草塞进洞里点着,用竹笠往里搧浓烟,蛇就会被熏出来。有的蛇很精明,蹭蹭蹭爬上了树,但它们只是自以为逃出生天罢了:捉蛇人用竹竿上头的铁钩,一下子就把企图逃之夭夭的蛇拽下来。
捉蛇是为了卖钱。蛇和三黄鸡、桂皮、松脂一样,属于土产,供销社的土产收购站统一按国家牌价收购,有时还配给尿素、磷肥、氨水等化肥指标。收购站的墙上贴着简单明了的招贴画,一边画着土产的图案及数量,一边画着化肥、汽车,中间一个大等号,一目了然告诉你多少土货能换回多少工业品。收购站门口摞着磨盘状的铁笼,装着收来的各种蛇,我趁圩时经常蹲在那里,看收购员伸手从卖蛇人布袋里把蛇掏出来,放进笼子里。他们捉蛇跟捉蛤一样,那些蛇像被催了眠,乖乖地从他们手里滑进铁笼里。笼里的蛇有的懒洋洋像在睡觉;有的游来游去,吐出分叉的红舌头。
村人捉到蛇,等于走路捡到宝。如果趁圩时看到有人肩上搭着一条布袋,摸起来肉肉的一条,里头装的一定是蛇,要拿到收购站换钱。有时嘴馋,捉到就劏了吃,特别是捉到一条大南蛇,简直是一场盛宴,胜过年三十晚劏鸡,虽然没有载歌载舞,但“普大喜奔”是一定的。现有肉吃多了,许多人忘记了没肉吃是一件很难受的事,三月不知肉味,连孔夫子也忍受不了。捉蛇成为那个没肉吃的时代最现成的牙祭。我邻居一位老太太,因为没有肉吃,将松毛蛆——就是那种碰着皮肤火辣辣的毛毛虫——用铁丝串着,在火堆上烤熟吃得津津有味,我看得汗毛也竖起来。
有些东西不能“青出蓝胜于蓝”,注定只会“一代不如一代”,比起父亲小时候的顽皮,我起码逊色十倍。现在的人见到蛇第一个反应是害怕,那时候的人是惊喜。父亲放牛时经常捉蛇,有毒蛇也有无毒蛇,拿到罗秀圩卖,钱不多,只抵现在几块钱。也许蛇真的太多了。捉蛇是父亲最为得意而难忘的童年往事,他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毫不讳言捉蛇时被蛇咬的糗事。有一次趁圩回来,路边的树梢盘着一条蛇,他像见到一只蛤乸一样扑过去,被咬了一口,因为天色昏暗,搞不准是不是毒蛇,他拼命往下捋伤口,然后用衣袖扎紧手臂。好在最后什么事也没有。
父亲从小就教我分辨蛇有毒与无毒。同样是无毒蛇,黄梢蛇咬跟绞芒草划破皮肤差不多,草花蛇咬着却很痛;有的毒蛇,像“银包铁”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从牙齿印最好辨别:只有两排小牙印的,一般不是毒蛇;如果只有两个大牙痕,那就得小心了。毒蛇的脑袋一般呈三角形,腮帮奇大,尾巴短而钝,但“银包铁”除外,它的脑袋像无毒蛇一样是椭圆的,尾巴细长,不过“银包铁”很好认,身上一圈白一圈黑,所以又叫“银环蛇”;还有一种“金包铁”,身上则一圈黄一圈黑,所以又叫“金包铁”。记得中学时语文老师借给我一本“毒草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里头两姐妹一个叫“金环”,一个叫“银环”,我当时认为它之所以成为“毒草”,就是因为用毒蛇给革命人物命名。
我目睹过两次与“银包铁”有关的惊险事件。一次是在邻村学校球场看露天电影,放映过程中人们忽然骚动起来,我挤进凑热闹的人圈,有个人用棍子挑起一条拇指大的“银包铁”,蛇已经被打死了。据说有人看电影时感觉脚背冰凉,有什么东西爬在上面,低头一看,魂飞魄散大喊大叫。大家都说他运气好,要是被咬着就没命了。
另一件发生在家里。那时候蛇入屋的事经常发生,有人半夜听到抱窝的母鸡怪叫,起身看到一条蛇正在偷鸡蛋;有人抱起一捆干草,将一条蛇也抱起来却浑然不觉。有一天母亲挑水时,无意中发现水缸后面居然盘着一条“银环蛇”,它显然是从水道口钻进来的,不知道盘踞了多久。父亲用铁钳捺着它。那条蛇有一只酒杯大,奇怪的是尽管那么用力戳,却一直没有张口,只是身体不停地卷曲着,甩着尾巴。要是一条“饭铲头”,早就扁起脑袋作势咬人了。我在那儿看着父亲与“银环蛇”搏斗,脑子里闪过祖母说的蛇仙故事,担心打死它会有很多蛇前来报仇。
那条银环蛇被埋到了芭蕉树下。村里人习惯把死动物埋在果树根,据说这样一来果树会枝繁叶茂,果实累累。它与养份无关,更像是一种神秘传说,因此死蛇可以埋,死猫是从来不埋的。后来读到《百年孤独》中奥雷良诺第二与佩特拉·科特夜夜纵欲,使得养殖场里的兔子大规模繁殖,我就想起村人在果树下埋死鸡死猪的情形。父亲后来说,那么大一条蛇,要是用来浸药酒就好了。蛇毒能驱风去湿,对于腰腿酸疼、四肢麻木之类痹证十分有效。我见过有人捉到一条南蛇,把它吊在高处,剪掉蛇尾,张开嘴巴让蛇血滴进嘴里。
现在被毒蛇咬常常成为新闻,说明野生的蛇的确少了,被咬更加罕见。书上说“饭铲头”有剧毒,但父亲说被这种蛇咬过的人不少,但似乎没有谁被咬死。最明显的就是我七叔,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见蛇像见鸟一样乱捉。有一次看到一公一母两条“饭铲头”纠缠在一起,眼也不眨把它们双双捉住,被咬了一口,怎样救治不记得了,最后并没出什么事。甚至有一种说法,被毒蛇咬了都是假死,只要沾到地气就能活转来。有个真实的故事:某村有个人被蛇咬死后,抬到山上埋了,三年后捡骨头时发现一架白森森的遗骸竟然踡曲着,看得出在棺材里曾经垂死挣扎。
因为“农夫与蛇”的著名寓言,蛇被当成忘恩负义的象征。我小时候经常做一个相同的梦,被一群蛇包围着,我一条条抓起它们扔出去,却总也抓不完。伯父家紧靠着一口水塘,湿气很重,厅堂的地板总是凉沁沁的,光着脚板能感觉到地气滋滋直冒。我想象有一天自己真的被毒蛇咬了,脸朝下趴在那间厅堂的地板上,就能悠悠醒转过来,把周围的人吓一大跳。
(摘自我的新作《我的动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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