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火 车

            坐火车    文/纪勤

韩寒主编的杂志《独唱团》,创刊号有篇《绿皮火车》,在书店翻了翻,觉得挺好,可惜忘了作者是谁。上个月,送儿子去武汉上学,坐了一路火车,觉得火车真的变了,坐的人也变了,于是在键盘上敲出了以下文字——

火车在60年前,对于大多数的国人,还是一件奢侈品。许多老百姓,一辈子不晓得什么叫火车,更别说坐了。据说,有人拍过一部《阿毛坐火车》的电影,很搞笑。我和他们相比,幸福指数不低。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火车。我家离铁路近,隔一条江,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火车开过,好像一条长龙,吼叫着,喷出灰白色的烟雾。最有意思的是,晚上,火车来了,窗口的灯光,如同亮闪闪的萤火虫。奶奶怕它的声音太响,吓着小孩,夜里会做恶梦,总是拉我们回家,骗我们说,外面有狗熊,亮光是狗熊的眼睛。

第一次坐火车,是小学一年级的寒假,母亲带我去看父亲,在安仁站上车。安仁每天下午有一趟客车,可以到龙游。我们买了票,在站台上,伸长脖子等火车。站台内人不多,一个穿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吹着铁哨,来回走动,提醒旅客注意安全,大概是火车快来了。终于,远处响起了呜——呜——的尖叫,一个黑漆漆的庞然怪物,喊叫着“压死不管、压死不  管”,呼啸而过,卷起的风,让我们倒退了好几步。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车,觉得它 像一条脾气暴躁的铁龙,等它停稳了,发现铁龙的外面,包着绿色的铁皮,也就是作家笔下的绿皮火车。

绿皮火车虽然凶,开得也慢,坐着却挺舒服。车上人不多,木头椅子高高的,漆得很光滑,车窗边上,还有一张小茶几,放茶杯和零食。乘务员叔叔阿姨也穿蓝制服,提着个大茶壶,来来回回走动,为旅客倒水,倒完水,又拿扫把,刷刷刷扫地,搞卫生。旅客之间,甭管熟悉不熟悉,南腔北调的瞎聊,好像一上车,就成了一家人。火车上的气氛,和它的颜色一样,和谐、轻松、安宁 。

这样好的火车,坐不过瘾,因为路程太短;也不能随便坐,因为不能常去看父亲。它在童年时代,和过年一样,特别有吸引力。 那时候,有一个愿望,长大了,要坐很远很远的火车,上北京。

火车日复一日,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铁龙,来了,又去了,轰隆轰隆,驶进了大革文化命的年代。它知道我们没钱坐车,悄悄发了善心。第一个变化,是不用买票了,让人白坐,爱坐哪儿坐哪儿,爱坐多远坐多远。于是,满车都是学生娃,背着黄挎包,戴着红袖章,挤挤挨挨的像沙丁鱼,连行李架上都是人,堵死了门,进出只好爬车窗。第二个变化,是没有乘务员,他们也都革命了,蓝制服早已淹没在红海洋之中,只剩下满地的垃圾和车厢里臭烘烘的空气。第三个变化,是绿车皮上贴满了标语,大多是白色的,字有箩筐大,有的还打着红叉叉,像考卷上做错的试题。变化虽然大,但不影响坐车人的情绪,因为火车拉着我们,是去北京,看天安门上的红太阳。童年的愿望,想不到那么容易实现,心里一激动,好几天睡不着觉。我们这一辈人,不知是交了狗屎运还是华盖运,几乎都享受过这种不要钱的火车待遇。

没多久,领导发现了一个问题,火车成天拉着清一色的旅客,积极性大大下降,闹起了情绪,哼哧哼哧,像半死不活的猪,累得快要趴下了,赶紧下令停止此项惠及学生娃娃的社会福利。可是,车瘾刚刚上来,还没有坐爽,你说停就停?刹车还有个惯性,要滑行好一段距离,才能停稳呢。

最后一次坐白车,已经是1967年的夏天,大串联停止好久了。我们十几个人,在龙游混上了火车。车上空多了,蓝制服虽然有,但不太管,也没有大茶壶送水。旅客之间,偶尔也搭讪,但一般比较谨慎,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派性。火车还是绿皮的,气氛却有些紧张和严肃。深夜,车子到了南星桥,匆忙下车,小站总是比较容易逃票。这一回,没想到蓝制服如此敬业,两头拉网,把我们全兜在里面,一个不漏。当然,教育教育也就放了,抓学生最倒霉,要钱没钱,吊儿郎当的,扣住还得管饭。我们在杭州玩了几天,吃腻了咸菜豆腐,想回家了,干脆到南星桥,找那些抓我们的人,让他们把我们送上车。拜拜啦!

现在想想,挺痞。

这就是那个年头的火车,像自己家开的,亲切、随和,没钱也可以坐,逃票被查到,蓝制服顶多叫你下车,找个小站再逃上来好了。火车那么大,车厢那么长,总要有人坐的,空着也是浪费,加我一个人,重不了多少,它照样拉,照样跑得飞快。买票的事情,等我有了工作,发了工资,肯定不会少你。

人是不能随便许愿的,比如,欠了火车票,说有钱了再买,果然要兑现。上世纪90年代,被孔方兄诱惑,跟着下海潮,天南海北做生意,隔三差五坐火车,为铁道部作贡献。那时的火车,经历了改革开放的洗礼,已经由社会主义驶入了某某初级阶段,由内到外都令人耳目一新。首先是外貌,脱掉了绿皮外衣,换上了蓝白红相间长裙,高贵典雅,好像乡下婆娘,嫁了个富豪,成了上海阔太太。车内,高靠椅子和茶几,样子没变,材质先进多了,充分体现了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乘务员的服装,也换了新的颜色,蓝制服太土,有损阔太太形象。他们不再提着大茶壶冲水,而是推着货架车,叫卖着啤酒饮料矿泉水。大茶壶已经下岗,和工人兄弟姐妹一起,回家另谋出路了。其次,天天客满,盛况空前。你看,大革文化命的时候,坐车不用买票,挤就挤吧,怎么要掏钱,还有那么多的傻冒?有一次,半夜里上车,挤进车厢,几乎没地方插脚,只好钻进座位底下,牛皮纸一铺,睡了。牛皮纸也叫休息纸,车站上到处有卖,需求培育市场。第三,火车成了商场,南京板鸭符离鸡,义乌衬衫诸暨袜,报刊杂志明信片,变形金刚拨浪鼓,吃的穿的看的玩的,什么都卖,一应俱全。最奇怪的是,连座位都卖。

火车卖座位,可能是受了湖南痞子的启发。那年,去湖南运钢材,回来的时候,买了站票,上车一看,空座位很多,便坐下了。这时,来了一位痞子,说要收钱,每座30元,因为座位是他占的,活脱脱一副“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绿林面孔。我想,当年闹革命,湖南轰轰烈烈,引出了一篇著名的调查报告,痞子应该功不可没吧。

后来,卖座位的权利,统一收归国有。列车长卖卧铺,乘务员卖座位,职权清晰,分工明确,价位清楚,已是火车公开的秘密。

我也买。

印象最深的,是巩义回来那次。车到上海,已经来不及买票。我对阿刚说,没问题,看我的。上海至长沙的火车,停在站台下,看得见乘务员走来走去的身影。我敲敲窗,和他们招了招手,门就开了,问:几个人?我说,四个。上了车,先交120元座位费, 然后办理补票手续,顺利安耽。

这样的事情,做过几回,很无奈,很纠结。我知道,绿皮火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幸车上的旅客,依然朴素,保持拉拉家常绕绕磕的习惯,不至于太寂寞。比如,去徐州买煤,和对面的旅客聊戏剧。他问我,当代的戏剧家喜欢谁?我说,曹禺。他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说,我也喜欢曹禺。此事写进了《北方的朋友》,成为那个年代坐火车惟一温馨的回忆。

《红楼梦》第六回,写一位乡下老寡妇,攀豪门远亲,踏进荣国府,闹了不少笑话。隔了10多年没坐火车,这一次出远门,上车下车,算是开了眼界,觉得自己就像刘姥姥,迷失在大观园里。

火车又变了。名称变,叫什么动车。我想,许多坐过的人,都不知道何为动车吧?科普一下,网上说,把动力装置分散安装在每节车厢上,使其既具有牵引力,又可以载客,这样的客车车辆便叫做动车。形象变,时髦美观。车头是子弹型的,我看更像火箭型;车身是流线型的,通体乳白色,有大家闺秀风采;车内的木头椅子,已换成沙发,柔软舒服;车窗明亮洁净,玻璃是减速的,可惜不能开;茶几隐形了,嵌入式,拨弄了好久,拿不出来,妻子嘲笑我,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服务变,一切为了人民币。车上除了卖东西,几乎看不到乘务员。商品已经普及,卖就卖吧,包括你自己的座位,但把江湖推销术搬上火车,还真是没见过。和谐号车厢里,一名乘务员卖吸水毛巾,表演的劲头,令人想起小时候卖梨膏糖的骗子来了。车速变,每小时200公里以上。总之,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舒适,越来越商业化。旅客坐这样的车,视觉、触觉和味觉,是享受了。当然,一分钱一分货,车票贵了许多。

旅客也变了。从前,只要上了车,素不相识之人,坐在一起,都会点头打招呼,聊聊天打发旅途的寂寞。彼此熟悉了,相互敬烟,共享瓜子、糖果和地方特产,帮忙看管小孩和行李,都是家常便饭。车走了,感情延续。有的人在车上,结交了铁哥们;有的人在车上,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现在呢?面对面坐了半天,没说过一句话,好像都是哑巴。人人都把别人当成了坏蛋,小心提防。人与人之间,缺乏起码的信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钢板。人心隔膜如此,真是莫大的悲哀!

我从宜昌回武汉,对面坐了一位农村妇女,衣着简朴,想必尚未感染“防贼之心不可无”的通病。于是,把茶几上的吊瓜籽往她面前推了推说,吃吧,我们家乡的土产。她略略客气一下,磕了几颗。这样的场景,在旅途中,几乎要绝版了。如果说,火车越来越豪华,旅客越来越淡漠,好比一架南辕北辙的马车,那么,我们的旅行,还有多少乐趣呢?

可是,我们还得坐,该上哪上哪。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