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再见了,香港街

张 潜 /文

无法用几个干脆利落的词语,或者清晰准确的句子来概括在香港街居住十年的感受。下午是上午的未来,但香港街生活的这段日子肯定只是过去。衬托越加美好未来的过去,不可能有机会来重新设计和梳理。
这个话题得从并不遥远的时间节点说起。在县城的十字街,遇见了老庚老同学兼老乡冯,热情的他不由分说邀请我第二天到他家做客。特别强调,到巫福公路的岔口,坐两块钱的长安车,到新城的zhang家湾转盘就行。
一上车就下雨,七座的长安车座位全部拆下来,重新安排了两条长板凳和两个小板凳儿,满满当当挤了十来个人。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蹦蹦跳跳,向左一歪就撞到别人富有弹性的肩膀,向右一扭别人的头发会飘进鼻孔,也弄不清楚邻座的美女使用的是飘柔还是皂角洗发水。除了第一次乘坐的我,其余的都已经习惯甚至麻木了,陌生的男女之间也没觉得别扭和难堪。
过了二十分钟,也可能更长或者更短,在颠来倒去的空间,时间就被晃荡得没有了标准,不是被拉长,就会被缩短。车一停,我看着密密麻麻的雨丝发愁,幸好,客气而又细致的冯同学,拿着两把伞站在一棵刚刚搬家不久的黄葛树下等着。
下了车,冯同学面对转盘,指着那块写有“章家湾”字样的石板说:“这里还是很好找的,一说章家湾都晓得。”
我说,哦,还以为到了我们本家咧,原来是别人家。
他说,立早章。
我很想纠正一下,这个字不叫“立早”,应该叫做“音十”。“章”氏的祖先应该精通音乐,就以职业为姓。下面的“十”,可能是当时人们认知领域里最大的数,用来表示音乐终结。这个字演变成音乐、文字的一个段落或篇章后,本义就被遗忘了。想了想,这样的话和粘稠的雨天不相适宜,也和主人辛辛苦苦拿着伞,接我到他家吃饭不适宜,就硬生生吞了下去。
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同学走,举目四望,非常冷清。要不是有了雏形的两条街,这里同偏僻的乡下没什么两样。冯说,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热闹起来,因为大规模的移民搬迁马上就要开始了。
走到两栋楼房的间隙,他指着雨雾中的水凼凼说,那里就是苟家水库,还有不有印象?

治理前的苟家水库

苟家水库!这个沉睡的词语,在这个雨天居然投射出一片明媚的春光。当年读巫山师范时,我们集体来这里搞过野炊,煮了一碗不生不熟的包面吃。水库的水泛着透明的幽蓝,周边的山坡上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堤坎上的青草绿油油的,几个受《少林寺》影响的同学兴奋地在草坪上练习鲤鱼打挺。用青春这口大锅来烹饪,没有什么不无味生香,何况还有女生们莺莺燕燕地大呼小叫,嘹亮的歌声震得耳朵至今嗡嗡作响。
唱的什么呢,我记不住了。也许是“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或者是“青春的岁月像条河,岁月的河啊汇成歌”,也可能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无论多么忧伤的歌,青春喉咙的基础嗓音全那样欢快,水库里的鱼都被感染得活蹦乱跳。
章家湾小区入口
那是我第一次到章家湾,距我第一次到苟家水库野炊,已经相隔了十八年之久。在这个春雨飘落的午后,我想起第一次到章家湾的冯同学家吃饭,恰好也隔了十八年光阴。唉,人生真是漫漶,一些场景和时光的片段,总会惊人地相似,又豪横地不允许我们拴留住一鳞半爪。在我的认知世界,十八年是一个标志性的数字,象征着成长、奋斗、安稳、享受和衰老。
我的第一个十八年,多半在学校度过,浸泡在各种各样的教材和课程之中。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目标,唯有朝着长长隧道里唯一的亮光奔跑,只有跑得更快,才有可能率先捕捉外面的风景。我跑赢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同龄人,捞着了一只金属材质的饭碗。
第二个十八年在打拼,改变工作环境,从高山调到低山,由城镇挤进县城;完成结婚安家的重任,娶了妻安了家生了子;提升学历和水平,拿了专科升了本科。我抢先了十分之九的同事一个身位,在工作中寻找到生活应有的尊严。
第三个十八年在积累,从领导机关到管理部门再到业务单位,积累不断点头致意的人脉,积累遭受无端批评和责难的隐忍,积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悲哀,埋头把个人兴趣爱好同工作效率、生活质量结合起来。
第四个十八年已经开始了,再也没有了豪情和冲动,那就等待有人超越,预备接受嘲讽,安心体察生命。过去的种种,都是偶然,是那些未知的超越想象的小变量和小趋势,决定了社会和个人的前途。
未来依然遥遥无期,到第五个十八年开始的时候,我会用那种羸弱苍老的姿势来迎接,又会以何样的词汇来铺垫眼前的道路呢?
哪想到,我居然就和章家湾以及苟家水库有了十年的缘分。那年,我借调到县委机关工作,在妹妹家寄居了两个月,想着要有一个相对安定的窝,就准备去租赁一套房屋。一来孩子很快就要读初中了,得趁早转进县城熟悉一下环境;二来手中确实无钱,只能先租房再看情况。这事儿同父母、兄长一商量,他们都鼓动说干脆买房得了,差钱的话,一家人共同凑凑。
家里人一鼓劲,我就壮着胆子到处看房。广东路,绿豆包,西堰塘,二坪子,西坪小区,交警大队,文化小区,巫峡路,祥云路,前前后后看了接近二十套。白天看、晚上看,天晴看、下雨看,夏天看、秋天看。这不是买个烧饼,是我人生购买的第一套房,必须翻来覆去斟酌明白。有的房子太好,那价格让兜里无钱的我深感挫败又无限自卑;有的房子太偏,无法满足孩子读书和我天天加班;有的房东太狠,连房产证都没看到一眼,居然就要付全款,好像打劫一样。
腰里无钱,就像神枪手手里无枪,只有眼睁睁看着猎物上蹿下跳的份儿。有个下午,遇到已经退休的何老师,说起买房一事,他建议我到他刚买的香港街看看。香港街?一听恁个高大上的名字,我感觉有些不靠谱,眼睛里飘过一缕阴云:这就像财大气粗的环球俱乐部、宇宙大酒店一样,翻着白眼铁了心要砍穷小子一刀嘛!
何老师带我到香港街看了一趟,并不远,在国税局办公楼的西北方,走进去两三百米就到了。进出全靠一条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两三栋房子,摆在苟家水库的边上,坝子不小,有两三个篮球场大,但还在热火朝天地铸造水泥杆子和预制板,机器轰得说话都听不清楚。这就是香港街?
何老师说,这个厂很快就要搬走了,租赁的合同已经到期。他又解释叫香港街的来历,是巫峡镇招商引进了香港富翁骆汉生的侄儿来投资的房产开发项目。一位湖南籍姓陈的总经理接见了我,向我介绍项目的规划,未来的目标就是要打造一条名副其实的香港风情街。我那时没到过香港,不关心香港街明天的定位,究竟是摩天大楼还是渔村院落,我只关注眼下房屋的价格。区位优势还是有的,抬腿能走上街,回来就是安静的乡村,很符合我这个还没在城市里站稳脚跟的心思。陈总说,只剩几套特价房了,让利销售,价格在七百多。户型都是一模一样的,三室一厅一厨一卫,面积不小,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其中有套房他们作过办公室,地板、水电、厨房、灯具、窗帘,都比较齐全,只需要简单收拾即可,不过要补一部分装修差价。我在心里默默地估算了一下,十来万就能搞定,有了主意,开始讨价还价。
经过几轮拉锯谈判,最终谈妥价格,签订合同。添置了几样必要的家具,把厨房和阳台简单收拾了一下,两个月后,那年的12月19日,我们就搬进了香港街。
在这条街住了一段时间,我不仅和陈总搞得熟套,还和来自香港的骆老板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他接近一米八,瘦瘦的,戴一幅金边眼镜,显得极为斯文和儒雅。可说起眼前的投资项目,绝没有一句好话,怪自己当初听人忽悠,没有眼光,加之用人不当,好不容易找叔父骆汉生融资的一百多万,全部打了水漂。可能是随乡入俗吧,骆总居然喜欢斗地主,又绝对只打一块钱的小牌,坚决不同意涨价。好歹也算腰缠百万的人物,骆总一旦输了十块八块钱,眼珠子发红,额头冒汗,拿牌的手微微颤抖,和我们这些穷光蛋没什么两样。难怪说到这几幢房屋就咬牙切齿、恨天恨地,没有半点儿香港大老板的样子。
帅气的骆老板终于不甘心地走了。他满负荷装载着忧伤和失望,没有揣走梦想中的人民币。
预制板厂一搬走,清净是恢复了,道路也硬化了,香港街却渐渐没了底气。苟家水库的西边是个页岩砖厂,把一面赭红的山坡挖得千疮百孔。我的一位脑袋聪明成绩优异的学生,高中时母亲患了子宫癌,她只好辍学打工,就是在这个砖厂把十七岁的青春晒得黝黑和忧郁。水库北边的水源断流后,一潭死水无法供养鱼虾,淤泥越来越厚、越来越黑,夏天发出一阵一阵恶臭。香港老板前脚刚走,老东家宏盛建筑公司接着建房,密密麻麻围了一整圈儿,那些来自山野的风,本来还有几分灵气,也被困得不再新鲜。更令人气愤的是,不知道最高领导是如何决策的,一心要把殡仪馆修在水库的下方,进进出出全靠这一条路。拉尸体进馆,要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停丧守灵几天几夜,要唱歌跳舞,燃放烟花;出殡上山,还要吹吹打打,鸣炮奏乐。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院子里的几百号人都得承受哀乐、哭泣、鞭炮、花圈的折磨,神经都快崩了。有一天晚上,一个人带着醉意和恨意,在路上摔了十多个啤酒瓶子,邻居们受了感染,纷纷争先恐后把家里的玻璃瓶子拿出来砸碎在路上。车辆和行人都无法通行,惹来了警察,也惹来了有关部门的领导,扰民几年的问题才引起高度重视,一步步得到解决,最终修通了那条到平湖桥头的环形路。
改造前的宏盛大院
刚买房子很兴奋,还钱的时候才发现很不轻松。一套房子总共才花了十一万多一点儿,借款就达到惊人的九万七千,父母、哥嫂,都跟着我背上了沉重的债务。香港的骆老板不精明,居然没搞懂这不是纯正的商品房,所以至今二十年了都还未拿到房产证。我们要买房就只能付全款。当我生平第一次提着十万块钱去香港街交款的时候,左顾右盼,提心吊胆,生怕有歹人把装钱的帆布袋子抢走了。我们两口子的工资全部加在一起,每月也不过一千二三,要真是有人抢劫的话,我一定会和他拼命,不管付出好高的代价也要保住救命钱。
前几年,母亲还说起一件事。她说我买房的那年全家团年,喝醉了发酒疯,哭着责怪他们不该借钱给我买房,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天到晚都想着还账的事情。这件事,我居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母亲讲的应该是真实的。她笑着讲的时候眼泪含着泪花,我听着眼里也有了泪花。
我多年前开始神经衰弱,这都是长期写文章熬夜的结果。安静地快速入睡很难,要是半夜有个风吹草动,一旦惊醒,再也难以入眠。有年春天,颈椎病一加剧,瞌睡全部赶到北冰洋去了。连续十几天,都在床上干挺着,闭上眼睛数绵羊数山羊都没用,听窗台上的蚂蚁爬老鼠叫也没用。走在街上,简直就是行尸走肉,看到熟人都不敢主动打招呼,因为叫不出名字来。上班的时候,领导说的任何一句话一件事,都要拿笔记下来,否则一转身就忘了。可仔细一看,写在本子上的错别字,比我荷包里的钱多了好多倍。有一次,我脑壳晕得连回家的路都忘了,走到章家湾附近,再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是上还是下,是左还是右。
这日子,还有啥意思呢?过得越久不就是磨难越深吗?香港和香港街,那应该是盛产文明、财富、美丽、高雅和芳香的好地方呀!
就谋划着要寻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可想归想,贫穷不只是限制想象,更多的是限制行动。人一旦有了具体的目标,奋斗起来就会充满干劲。六年前,我终于再次搬家,离开居住了整整十年的香港街。
改造中的宏盛大院
香港街毕竟是我进入县城的第一站,我在这里购置了人生第一套房,虽已离开,可那里的人、事、物,还时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中。前两天,我又去了一趟那里,章家湾车水马龙,一不小心就要堵车;苟家水库经过治理,居然装上了喷泉,周边全是二十多层高的电梯房;香港街的邻居们笑逐颜开,政府正在对房屋的立面、楼梯,院坝和管网进行改造。我又遇到了何老师,八十岁的人了,头发全部花白,眼神还是那样清亮,脸庞还是那样红润。香港街,你真是越来越有精神了!
哦,你现在找不到香港街,因为她有了一个更接地气的名字——宏盛大院。
2021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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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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